残阳如血，泼在砺锋院青黑的高墙上。秦昊拖着步子拐进陋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后背三十道鞭痕在粗布下嘶吼，每一次衣料摩擦都激得他牙关紧颤。掌心那道在绝壁留下的撕裂伤，早被汗水腌得发白。
他停在斑驳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
门缝里漏出暖黄的灯光，混着草药苦涩的气息——母亲又在煎药了。
“昊儿？”门内传来柳氏急切的咳嗽声，木栓咔哒落下。
秦昊瞬间挺首脊背，嘴角扯出弧度：“娘，今日药田收成好，管事多发了半斤黍米。”他晃了晃空瘪的布袋，袖口却悄悄往下拽了半寸，盖住腕上新添的青紫鞭痕。
柳氏枯瘦的手接过布袋，浑浊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脸色怎地这样白？”
“日头毒，晒的。”秦昊侧身挤进门，油灯将他额角冷汗照得无所遁形。他快步走到灶台边舀水，陶罐磕碰声盖过一声抽气——转身时后背撞上了晾衣竿。
母亲的手突然探向他衣襟。
秦昊触电般后退，布袋里的黍米哗啦洒了一地。
“娘！”他声音发紧，“我饿得很，有吃的么？”
柳氏不说话，只固执地撩开他后襟。破布黏在伤口上被撕开时，秦昊听见自己牙齿咬碎的声响。
油灯噼啪炸响。
三十道鞭痕纵横交错，最新绽开的皮肉还沁着血珠，边缘翻卷处凝着黄浊脓液。旧伤叠着新伤，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刻出暗红沟壑。
“是秦厉海？”柳氏的声音像锈刀刮过磨石。她颤抖的手从陶罐挖出药膏，药味混着血腥在屋里弥漫。
“是儿子偷学拳法，该罚。”秦昊盯着地上滚动的黍米粒，喉结上下滚动，“等我练成莽牛劲全篇，就能接更多活计...”
冰凉的药膏触到伤口时，秦昊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死死抠住灶台边缘，指甲在粗陶表面刮出白痕。
“疼就喊出来。”母亲的声音带着泪意。
“不疼。”他挤出笑，齿缝间渗出血腥味，“陈西那点力气，比后山野猴还不如。”
灯火摇曳着，将母亲佝偻的影子投在裂缝纵横的土墙上。她敷药的手突然顿在秦昊腰侧——三道半月形的旧疤藏在肋骨下，边缘结着黑痂。
“这是上个月被赵家恶犬咬的？”药勺咣当砸进陶罐。
秦昊猛地攥住母亲手腕：“早好了！您看...”他急切地挺首腰背展示，却扯裂了后背新伤。温热血珠顺脊椎滚落，洇进裤腰。
黑暗中响起压抑的呜咽。
柳氏枯藤般的手突然爆发出骇人力气，将他按在草席上。更多药膏糊上来，混着滚烫的液体滴在他伤口。秦昊蜷在霉味刺鼻的草席里，听见母亲翻找箱笼的声响。
“明日...明日我去求秦贵。”她抖开最后半匹粗麻布，“用这个换些金疮药...”
“不行！”秦昊霍然起身，“那是爹留给您做寿衣的！”动作太急，眼前骤然发黑。他踉跄扶住土墙，墙皮簌簌落在染血的绷带上。
油灯忽地爆了个灯花。
就在眩晕吞没神智的刹那，识海深处传来微弱的暖流。那块沉寂的残碑泛起萤火似的光，暖意顺着脊椎游走，后背火灼般的剧痛竟淡去三分。
“...昊儿？”母亲苍老的手抚上他额头。
秦昊猛然惊醒，将残碑异动压回心底：“真没事。”他抓起地上黍米转移话头，“您熬粥去，我给您露手绝活！”
他抓起墙角石锁——那是父亲当年练力用的，足有八十斤重。鞭伤在皮下尖叫，残碑暖流细若游丝。石锁被提到腰际时，后背绷带瞬间透出血色。
“看！”少年咧嘴笑着，汗珠从煞白的脸上滚落，“管事都说我力气见长呢。”
灯火映着柳氏沟壑纵横的脸。她最终沉默着蹲回灶前，陶罐里腾起带着霉味的蒸汽。
当米粥的稀薄香气弥漫开时，秦昊正用身体挡住墙角。那里藏着个破瓦罐，罐底是干涸的血迹——昨夜他呕出的血。残碑的暖意正在消退，后背重新烧灼起来。
“趁热喝。”母亲将最稠的半碗推给他，碗底沉着几粒黍米。
秦昊突然剧烈咳嗽，铁锈味冲上喉头。他攥拳抵住嘴唇，咽下血腥笑道：“在药田偷吃饱了，娘您吃。”
油灯将两人影子投在裂缝斑驳的墙上。母亲低头喝粥时，白发从旧头巾里散落，像一蓬衰败的秋草。秦昊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撕裂伤。
疼痛尖锐而清醒。
他想起白日武阁前，秦玉龙乘着墨鳞蛟马车碾过街面时，车帘后那双俯视蝼蚁般的眼睛。想起秦厉海的鞭子抽下时，围观人群里爆发的哄笑。
灶火渐熄，母亲在墙角草铺蜷成佝偻的一团。秦昊躺在渗雨的屋顶下，听着她压抑的咳嗽声。后背伤口随呼吸起伏撕扯，残碑余温彻底消散。
他摸向怀中油纸包——里面是三颗偷偷攒下的止血丹。丹药硌着胸骨，像一团冰冷的火。
窗外更锣响过三声。
少年在黑暗里睁着眼，将止血丹重新塞回衣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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