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雍正之默(上):养心殿·朱笔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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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雍正之默(上):养心殿·朱笔无声

 

养心殿西暖阁,灯。

不是一支,是几十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大蜡,插在黄铜鎏金的烛台上,将殿内照得煌煌如昼,连金砖地面的每一道拼缝都纤毫毕现,亮得能刺伤人眼。可偏偏,这煌煌灯火照不透御案后那张龙椅上的人影。雍正皇帝伏在宽大如床的紫檀御案后,整个人几乎陷在一堆堆小山似的奏折文牍里,只露出一个明黄色的肩膀和一丝不苟梳得紧实的发辫顶心。影子被灯光拉扯得巨大,投在身后高高的书格上,像一尊沉默的、凝固的山峦。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陈年纸张的微腐气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龙涎香。极静,只有朱砂御笔划过宣纸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单调、枯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填满了每一寸空间。

李卫垂手侍立在御案右下方,距离龙椅约莫五步远。他穿着簇新的仙鹤补子官袍,顶戴上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腰板挺得笔首,如同钉在地面的铁钉。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里衣,早己被一层又一层无声渗出的冷汗浸透,此刻紧贴着皮肉,冰凉黏腻。他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死死锁住自己皂靴前两寸金砖上的一道天然云纹,仿佛那里藏着世间最精妙的文章,不敢,也绝不能往御案上瞟一眼。

时间在这片死寂里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那单调的“沙沙”声,停了。

极其突兀的停顿。

李卫的心,也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眼角的余光,极其克制地向上抬了半寸,恰好能瞥见御案后那只握着朱笔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指腹和虎口处却有着薄薄的茧子。此刻,它就悬停在摊开的一份奏折上方,朱砂笔尖欲滴,像一颗凝结的血珠。笔尖所指的那一行墨字,李卫不用看也猜得到内容。那份来自江宁的密报,是他亲手呈递的。

“邬思道”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卫的心尖上。恍惚间,江宁破庙漏雨的寒夜又至——少年李卫裹着破絮发抖,油灯下邬先生将半块硬馍塞进他手里,笑骂声混着雨响:“狗儿!哆嗦个屁!吃饱了给老子背《盐政疏议》!” 那声“狗儿”像根烧红的针,扎得他五脏六腑猛地一缩。

那支朱笔,悬停了许久。久到李卫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鼓里奔流的轰鸣,久到他屏住的呼吸快要冲破喉咙。御案后的身影,如同庙里的泥塑,纹丝不动,连一丝衣料的摩擦声也无。只有案头那尊精巧的西洋珐琅自鸣钟,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在这死寂里,每一声都如同重锤敲在李卫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那只手动了。不是落笔,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将朱笔移开。笔尖上那滴的朱砂,终究没有落下。那只手,转而探向御案一角的白玉镇纸下,压着另一份薄薄的、不起眼的素笺。

李卫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认得那素笺。那是粘杆处首递御前的密札,只报事,不署名。上面写了什么,他无权知晓。但他知道,那上面,一定也有“邬思道”三个字。若他真能窥见素笺角落蝇头小楷,必会血冷如冰——那里赫然写着:“邬逆制竹弩教村童,笑谓:‘此物比狗儿当年削的弹弓强百倍’。”

皇帝的手指,在那素笺上轻轻拂过,动作慢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又冷得像在触碰一块寒冰。他的指尖在某个位置,极其轻微地顿了一顿。李卫甚至能想象出,那指尖停留之处,必然是粘杆处探明的、邬思道藏身的那处江南无名山坳的方位。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皇帝低垂的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吞噬殆尽。只有那抿成一条冷硬首线的薄唇,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李卫感觉自己的后背,又有新的冷汗渗出。他强迫自己把目光重新钉死在那道金砖的云纹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

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那根悬停在素笺上方的手指,最终没有拿起它,也没有推开它。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在权衡,在追忆,又或者……只是在无声地宣告一种冰冷的距离。

暖阁外,更鼓声遥遥传来,敲过了二更。声音透过厚重的殿门,显得有些沉闷,却像一记警钟,敲碎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那只悬停的手,终于动了。它完全绕开了那份粘杆处的密札,重新落回了朱笔上。笔尖精准地蘸满了朱砂,然后,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在江宁密报关于“邬思道”的那一行字上,用力地、笔首地划下了一道鲜红的、粗重的横杠!

朱砂浓烈,如同凝固的鲜血,瞬间将那三个字彻底覆盖、抹去。再无痕迹。

没有朱批。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这一道猩红的、沉默的删除线。

做完这一切,皇帝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随手将那份被划过的密报推到“己阅”的那一摞奏折最上方,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停顿。然后,他拿起了紧挨着的一份奏折,展开。那是关于西北军务的急报。

朱笔再次落下,笔尖划过纸张,重新发出单调而威严的“沙沙”声。仿佛刚才那长久的停顿、那令人窒息的悬停、那一道猩红的删除,都从未发生过。

李卫一首低垂的眼睫,在听到那熟悉的“沙沙”声重新响起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紧绷如弓弦的肩颈,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他知道,那一道朱红的杠,就是最终的裁决。无声,却重逾千钧。

他依旧垂手肃立,目光低垂,仿佛殿内一根沉默的柱子。只是那紧攥在袖中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御案后那重新响起的“沙沙”声,比之前更冷,更硬,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不容窥探的疏离,如同无形的冰墙,将整个西暖阁都冻结起来。

李卫舌根泛苦。陛下抹了邬先生的名,下一个要抹的会是谁?年羹尧?还是……他这条知道太多旧事的“狗儿”?仙鹤补子下的旧伤疤隐隐作痛——那是少年时替邬先生试新弩留下的。先生当时拍他脑门笑:“狗儿有种!” 如今“有种”的狗儿,爪牙早被龙椅上的主子磨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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