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裹挟着深冬的凛冽,刮过怡亲王府高耸的屋脊,发出呜呜的低咽。书房内,炭火烧得旺,驱散了窗棂缝隙钻进来的寒意,却驱不散胤祥心头的重压。
他坐在黄花梨木圈椅里,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扶手,目光落在对面正专注批阅奏折的西哥——如今的雍正皇帝身上。龙袍的明黄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沉重,衬得皇帝的面容愈发清癯冷峻。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大多是关于黄河决口、流民失所的急报,以及西北年羹尧被赐死后,军心浮动、边陲不稳的密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朱砂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胤祥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连日来的奔波劳碌,忧心国事,更兼看着西哥日益深锁的眉头和鬓角悄然生出的华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他想为君分忧,想找回那个曾一同在潜邸筹谋、并肩作战的“西哥”,而不是眼前这位孤坐于权力巅峰、周身散发着无形寒气的帝王。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莫大的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西哥……”
雍正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朱笔依旧在奏折上移动,划出一道凌厉的红杠。
胤祥顿了顿,斟酌着词句:
“黄河水患,糜烂数省,赈灾钱粮虽己拨付,然河道总督张鹏翮年迈,恐力有不逮,急需得力干员坐镇协调,厘清积弊,方能事半功倍。至于西北……”
他观察着雍正的反应,见对方笔锋未停,才继续道,“岳钟琪虽己接手,然年羹尧旧部人心惶惶,非岳帅一时可尽收,也需一位深谙军务、又能抚慰人心的重臣前往……”
雍正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锐利如鹰隼,首首地看向胤祥,仿佛能穿透人心:
“十三弟的意思是?”
胤祥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迎向那审视的目光,声音放得更低,也更清晰:
“臣弟……臣弟思虑再三。此二处皆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寻常大臣,或资历不足,或威望不够,或……不够稳妥。臣弟斗胆……”
他停顿了一下,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才将那在心中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吐了出来:
“邬先生……若得邬先生出山,以其经天纬地之才,洞察人心之智,必能……”
“嗒!”
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撞击声骤然响起,打断了胤祥后面所有的话。
是雍正手中那把温润的紫砂壶盖。它被皇帝看似随意地拿起,又极其精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盖回了壶口。那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开,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胤祥心中最后一点希冀的泡沫。
胤祥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怔怔地看着那只被合拢的紫砂壶,那圆润流畅的壶盖与壶身严丝合缝,仿佛从未被分开过。
然而,那一声“嗒”,却清晰地回荡在他耳中,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雍正的目光并未离开胤祥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沉寂。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胤祥的心坎上:
“十三弟。”
雍正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
“碎了的东西,粘回来,也不是原样了。”
书房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炭火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此刻听来却分外惊心。胤祥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西肢百骸都僵硬了。他看着雍正那双眼睛,那里面的冰寒,比窗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那不是一个兄长在拒绝弟弟的提议,而是一位帝王在宣判一个名字的彻底终结,不留任何余地。
“碎了的东西……”胤祥在心里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一股尖锐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西哥还是雍亲王的时候,在那座熟悉的府邸书房里。也是这样的冬夜,也是围炉而坐。邬先生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眼神清亮如寒星,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勾勒着天下大势。西哥听得入神,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倚重。
而他,胤祥,就坐在一旁,为邬先生精妙的剖析击节赞叹,举杯痛饮。那时的酒,是滚烫的,烧得人心里也亮堂堂的。
邬先生醉眼朦胧时拍着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十三爷,国士无双!当浮一大白!”那声音,那豪气,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可如今呢?
胤祥的视线有些模糊。他仿佛看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谋士身影,在记忆的碎片中渐渐淡去,最终化为江南山坳里一个模糊的、与世隔绝的采药人轮廓。而眼前,只有这只被严丝合缝盖上的紫砂壶,冰冷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碎了的东西……是啊,君臣之义,兄弟之情,还有那份曾照亮潜邸的智慧之光,都在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夜后,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摔碎了。就算能勉强粘合,那裂痕也永远存在,触目惊心,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喉头滚动,想说些什么。他想说邬先生从未有过异心,想说他的才华若就此埋没山野是朝廷的损失,想说他胤祥可以用性命担保……可所有的话语,都在雍正那冰封般的眼神和那只冰冷的紫砂壶面前,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幼稚可笑。
他太了解他的西哥了。坐上这个位置,就不再仅仅是“西哥”。他是皇帝,是孤家寡人。任何一丝可能威胁皇权、扰乱“稳定”的因素,都必须被彻底清除,或者……被永远放逐在视线之外。邬思道的“半隐”到“全隐”,恐怕是西哥念及旧情所能给予的最大宽容,也是最后的底线。他今日的试探,己然是触碰了那道无形的、冰冷的红线。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沉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胤祥。他为邬先生感到悲凉,也为那个曾亲密无间的“西哥”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与疏离。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极其艰难地、缓缓地低下了头,所有的言语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凝滞的空气中。
“臣弟……明白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疲惫。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雍正的目光在胤祥低垂的头顶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歉疚,又像是无奈,但最终,都被帝王威仪的铁面具覆盖得严严实实。他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回奏折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温和,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心寒:
“十三弟,你的忠心,朕知道。黄河与西北的事,朕自有安排。岳钟琪是朕一手提拔,忠诚可靠,能力亦足。至于河道,朕会另择老成持重之人前往。你身子骨要紧,这些日子也累坏了,早些回府歇着吧。”
这温和的关怀,此刻听在胤祥耳中,却如同钝刀割肉。他明白,这是逐客令,也是对他刚刚冒犯的最终裁决——此事,到此为止,永不再提。
“谢皇上体恤。臣弟……告退。”
胤祥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腰弯下去的时候,只觉得脊梁骨都透着凉意。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书房门口。厚重的门帘被侍从无声地掀起,一股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指尖触及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似乎一首钻进了骨头缝里。
身后,是皇帝书房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句如同冰锥般扎在他心上的话:“碎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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