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的晨光像被揉碎的碎银,透过落地窗的纱帘漫进来时,小七正坐在梳妆台前发呆。镜面是磨得极亮的银镜,能清晰照出她发梢沾着的桂花碎——那是昨夜落在发间的,睡了一夜,还粘着几根细如发丝的花蕊。她抬手想拂掉,指尖触到微凉的镜面,忽然想起花姐家那面掉了漆的圆镜。
那镜子挂在阳台的墙上,边框是暗红色的木头,右下角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白茬。花姐总在傍晚对着它梳头,用一把掉了齿的桃木梳,“沙沙”地划过花白的头发。阳光穿过阳台的铁栏杆,在她的白发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梳顺了,看着精神。”花姐总一边梳一边念叨,梳完了就把梳子塞进镜柜,柜门上还贴着她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
“小姐,该用早餐了。”张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这是苏婉清特意交代的,说“小七醒了要自己开门,别让人觉得拘谨”。
小七推开房门时,餐厅的水晶灯正折射出细碎的光。苏婉清坐在主位的紫檀木椅上,手里捏着份报纸,米白色的羊绒披肩搭在椅背上,边缘的流苏垂到地毯上,像朵半开的花。“醒了?”她抬头时,晨光刚好落在她的珍珠耳钉上,亮得像颗小月亮,“今天的蟹粉小笼是从城里‘福兴楼’订的,林懂早上六点就让王师傅去取了,还热乎着呢。”
青瓷蒸笼掀开时,冒出的白汽裹着鲜气扑到脸上。小七夹起一个小笼包,褶子捏得像朵含苞的菊,十六道褶,一道不多一道不少。咬开薄如纸的皮,鲜汁在舌尖炸开,混着蟹肉的清甜和猪肉的醇厚。可这鲜到极致的味道里,她却忽然闻到了花姐韭菜盒子的香——那是种带着烟火气的香,混着面皮的麦香、韭菜的辛香和鸡蛋的油香。
花姐的韭菜盒子总在傍晚烙。她蹲在煤炉前,用布满薄茧的手擀面皮,擀面杖是老周用旧拖把杆改的,有点弯,擀出的面皮一边厚一边薄。韭菜馅是刚从阳台小菜园割的,带着露水,切碎了拌上炒得金黄的鸡蛋,撒点盐,连味精都不用放。铁锅里刷层油,把盒子放进去,“滋啦”一声,油星溅起来,花姐就用铁铲轻轻压一压,烙得两面金黄。出锅时烫得拿不住,花姐就用筷子夹着,在盘子里颠来颠去,嘴里还“嘘嘘”地吹。
“尝尝这个。”苏婉清给她舀了勺燕窝粥,银勺碰到白瓷碗,发出“叮”的轻响,“加了冰糖和桂花,张妈说比单纯的白粥润。”
小七舀粥的手顿了顿。粥里的桂花沉在碗底,像撒了把碎金,抿一口,清甜从舌尖一首漫到喉咙。可她忽然想起花姐用搪瓷大碗盛的玉米糊——糊是用玉米面和小米面混着煮的,有点稠,能挂在碗壁上,花姐总说“稠点抗饿”。她小时候总爱用勺子在碗底划圈,把没搅开的面疙瘩挖出来吃,花姐就在旁边笑:“面疙瘩才香呢,是精华。”
“下周小提琴课老师说你指法稳多了。”苏婉清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刚接到通知,下个月有个青少年选拔赛,曲目我让老师给你选了《沉思》,你觉得怎么样?”
小七捏着银勺的手指紧了紧。琴弓在指尖的触感还很陌生,是苏婉清说“女孩子学弦乐气质好”,才给她请的老师。而她真正想做的,是像花姐那样绣花。花姐有个红漆木盒,里面装着各色绣线,缠在硬纸板上,红的像樱桃,绿的像菠菜叶,蓝的像老巷的天空。花姐总在晚上绣花,就着昏黄的台灯,针穿过布面的“沙沙”声,比任何乐曲都让人安心。有次她偷偷拿了根红线,在自己的白衬衫上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被花姐发现了,没骂她,反而找了块碎布,教她怎么起针。
“我想去解易师傅那里。”小七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餐厅里的安静。
苏婉清放下报纸,指尖在桌布上轻轻点了点。桌布是暗纹的提花,绣着缠枝莲,是她从苏州订的。“也好,”她抬头时眼里带着笑意,“解易师傅的山房新采了明前茶,去坐坐也好。让王师傅备车,早去早回,傍晚我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酸萝卜老鸭汤。”
去山房的路沿着山脚蜿蜒,车窗开了条缝,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扑进来。小七看着窗外掠过的竹林,忽然想起老巷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桠伸得老远,夏天能遮住半条街的阴凉。花姐总在树下摆个小马扎,一边择菜一边和邻居聊天,她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老周给人修鞋。老周的锤子敲在鞋钉上,“笃笃笃”的,和着蝉鸣,像首奇怪的歌。
解易师傅的山房在半山腰,竹篱笆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串晒干的艾草,绿中带黄,像花姐在端午时挂的。推开竹门时,“吱呀”一声,惊飞了院角石榴树上的麻雀。老松树下的石桌旁,解易师傅正坐着喝茶,青瓷杯里的茶叶舒展开,像朵刚开的兰花。
“来了。”解易师傅抬头对她笑,白须在晨光里泛着银白,“坐。”
石凳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小七坐下时,裙摆沾了点松针。解易师傅给她倒了杯茶,茶汤清得能看见杯底的茶梗:“尝尝,今年的新茶,比去年的回甘足。”
小七抿了口茶,微苦的味道在舌尖散开,随后是淡淡的甜。她攥紧了衣角,真丝的布料软得像云,却不如花姐给她做的棉布裙——那裙子是花姐用自己的旧衬衫改的,蓝色的卡其布,有点硬,花姐就在袖口缝了圈蕾丝边,说“这样就不土了”。
“师傅,”她的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动的松针,“我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花姐……她为什么不在了?我记得很清楚,苏婉清是林远的妈妈,怎么现在成了我的生母?难道我重生的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原来的世界?”
解易师傅拿起茶壶续水,壶嘴的水线细得像银丝:“你可知‘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就像你摔碎了碗,老天给你个新碗,却不能保证新碗和旧碗一模一样——花纹可能变了,大小可能变了,连装的东西都可能变了。”他用指尖敲了敲石桌,“新的空间有新的设定,换了命格,转了运气,以前的人自然难再遇见。”
“可我想她。”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茶杯里,漾起一圈圈涟漪,“我想花姐烙韭菜盒子时,煤炉里的火苗;想老周修鞋时,锤子敲在鞋钉上的声音;想老巷的路灯,昏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这里什么都有,比老巷好一百倍,可我心里空得发疼。”
解易师傅看着她,目光像山涧里的水,清而深:“你心里的‘空’,是因为总拿现在的日子和过去比。老巷的煤炉暖,可冬天总呛得人咳嗽;花姐的韭菜盒子香,可油星总溅得满身都是。老天给你新人生,不是让你找旧影子的。”
小七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指尖沾着点温热的湿意。她想起重生那天在医院醒来,苏婉清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很软,不像花姐的手——花姐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洗衣做饭磨的,摸她额头时总带着点肥皂味。林懂站在旁边,西装熨得笔挺,不像老周总穿着沾着鞋油的旧夹克。那时候她以为是梦,首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长了,皮肤白了,连手指都比以前纤细,再也不是那个在老巷里疯跑、裤脚沾着泥的丫头。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孤单?有没有想起我?”
解易师傅起身走到石榴树下,摘了片叶子,在手里揉了揉,清香漫开来:“你重生前,花姐走的那天,你守在她床边。她拉着你的手说‘好好活’,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很——能看着你长大,她就不孤单。”
小七的眼泪忽然停了。花姐说“好好活”时的样子就在眼前,她的手很凉,却攥得很紧,指节都泛了白。那时候窗外的老槐树正落叶子,一片一片飘下来,像在给花姐送行。
“问问你的心,”解易师傅转过身,晨光透过松针落在他脸上,像撒了把碎银,“现在,你最想做什么?”
小七沉默了很久。风穿过松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像花姐绣花时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去找花姐”,一个说“往前走”。她想起苏婉清给她织的围巾,毛线是进口的羊绒,软得像云朵,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织的;想起林懂给她买的书,扉页上写着“给我的小七”,字迹有力;想起别院的桂花,香得能漫到梦里。这些都是真的,是她现在拥有的。
“我想……”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桂花香,“我想把花姐教我的绣花捡起来,绣一幅桂花图。”
解易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风吹开的水波:“心里的空,得用新的东西填。老的回忆要记着,但不能总盯着缺口过日子。”
他的话音刚落,山房里忽然起了雾。白茫茫的雾从松树林里漫出来,像老巷清晨的炊烟,一点一点把石桌、茶杯、石榴树都裹了进去。小七伸手想抓住什么,指尖只触到一片湿凉,像摸到了花姐晾在阳台的湿衣服。等雾慢慢散了,松针还在风里摇,茶杯里的茶还冒着热气,可解易师傅己经不见了,只有石桌上留着片新鲜的松针,像他留下的话。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坐着?”王师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疑惑。
小七回头,看见自己正坐在别院的桂花树下。石桌上摆着她的绣花绷子,绷着块米白色的缎布,上面刚绣了半朵桂花,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花姐木盒里最亮的那根线。张妈刚浇完花,水壶还放在旁边,水珠从桂花叶上滚下来,落在绷子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远处的山说。
风又起了,吹落好些桂花,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落在绣花绷子上。她拿起绣花针,针尖穿过缎布,留下一个小小的针脚,金线在布面上弯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像花姐曾给她绣过的月亮。
心里的空好像被这针脚填了点什么,不那么疼了。她知道,花姐不会回来了,老巷也回不去了。但那些藏在记忆里的暖——煤炉的温度、绣花针的触感、韭菜盒子的香,会像这桂花的香,永远跟着她。而她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些暖,慢慢往前走,绣完这幅桂花图,也绣好这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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