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出院那天，景城的桂花全开了。
小七推着轮椅穿过医院的梧桐道时，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林辰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腹部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不妨碍他弯起眼睛：“这味道比左家花园的玫瑰好闻。”
轮椅把手上挂着个竹编篮，里面是林远刚买的糖炒栗子，纸袋渗着油光，甜香混着桂花香漫在风里。“爸说老宅的桂花树有三十年了，今年结的桂花能酿两坛酒。”小七停下脚步，替他理了理搭在腿上的薄毯——这是苏婉清用老宅阁楼找出来的旧毛线织的，针脚有些歪，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林辰的指尖在毛毯边缘蹭了蹭，毛线的粗糙触感让他想起左家衣帽间里那些光滑的羊绒毯。过去半个月，他听了太多关于“林家”的细节：林远小时候偷喝爷爷的米酒醉倒在桂花树下，苏婉清总在秋分那天蒸桂花糕，林正雄藏在书房的旧相册里，有张泛黄的照片——两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被同一个桂花花环围着。
“其实我记不清育婴室的样子了。”轮椅刚拐过街角，林辰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桂花，“但有时候做梦会闻到一种香味，有点像现在这个味道，又比这个更甜。”
小七心里一动。她从竹篮里拿出个铁皮饼干盒，掀开盖子时，里面的桂花干簌簌作响：“妈说这是去年从老宅摘的，特意留着给你泡茶。”她捏起一撮放进保温杯，热水冲下去的瞬间，满屋桂香突然有了具象的形状——像老宅院墙上爬满的藤蔓，把散落的时光都缠在了一起。
车开进老宅巷子时，林辰突然攥紧了轮椅扶手。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侧的白墙爬着爬山虎，尽头那扇朱漆大门上，铜环被磨得发亮。这场景莫名熟悉，像在哪个旧梦里见过——他好像牵着谁的手跑过这石板路，鞋跟敲出哒哒的响，身后有人喊“慢点跑，当心摔着”。
“发什么呆？”林远的声音从车后座传来。他刚处理完公司的事赶过来，西装上还沾着淡淡的油墨味，手里却提着个巨大的纸箱，“给你带的‘见面礼’。”
纸箱打开时，林辰愣住了。里面是堆得整整齐齐的模型零件——有拆到一半的机器人，缺了轮子的赛车，还有个被胶水粘过好几次的飞机模型。“这些是林远小时候的‘宝贝’。”林正雄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烟斗冒着白气，“他说你上次看实验室视频时盯着机械臂看了好久，猜你会喜欢。”
林辰拿起那个机器人模型，指尖触到磨损的塑料关节时，突然想起左家储藏室里落满灰尘的乐高盒——左母总说“女孩子玩这些不像样子”，那些积木最终被锁进了柜子，钥匙藏在梳妆台的第三个抽屉里。而现在，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旧模型摊在他面前，像在说“你可以随便拆，拆坏了我们再一起拼”。
苏婉清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快来洗手，桂花糕刚出锅！”
老宅的厨房是老式的柴火灶，铁锅上的水汽氤氲了整个屋子。林辰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苏婉清把桂花糕放进竹屉，蒸笼掀开的瞬间，白汽裹着甜香扑在他脸上。“你小时候最馋这个，”苏婉清用竹筷夹起一块递过来，眼神亮得像落了星光，“刚会爬的时候，就敢顺着香味摸到厨房，差点把脸埋进蒸笼里。”
林辰咬了一口，桂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时，眼眶突然有点热。左家的甜点师总把蛋糕做得像艺术品，奶油裱成精致的花，却从没有这样烫嘴的温度。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偷偷用零花钱买过街边的桂花糕，被左母发现后扔进了垃圾桶，说“这种市井东西配不上左家的身份”。
“对了，还有个东西给你。”林远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个牛皮本，封面写着“林辰 成长记录”。翻开第一页，是林正雄的字迹：“1992年9月，辰儿第一次抓周，抓了支画笔，把全家福画成了大花脸。”旁边贴着张歪歪扭扭的涂鸦，两个火柴人举着桂花枝，头顶画着太阳。
“这是爸当年特意给你记的。”林远指着后面的页面，有苏婉清写的“辰儿今天会叫妈妈了”，有林正雄贴的乳牙纪念，甚至还有林远画的简笔画——一个小男孩追着蝴蝶跑，旁边写着“哥，等等我”。
林辰的指尖抚过那些字迹，纸页边缘的毛边蹭着指腹，像有人在轻轻挠他的手心。他突然想起左家的生日宴——每次都是摆满鲜花的长桌，蛋糕上插着数字蜡烛，却从没人记得他真正的生日是哪一天。而这个旧本子里，连他第一次掉牙的日子都被工工整整记着，像串被小心收藏的珍珠，等着有天能重新串成项链。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院子，把桂花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辰坐在轮椅上，看着林远和林正雄在修那个旧机器人，苏婉清和小七在石桌上摆桂花糕，突然觉得“家”这个词，原来不是指雕梁画栋的大房子，而是有人记得你爱吃的糕点，知道你藏在心底的喜好，愿意陪你把没走完的路慢慢走完。
“哥，要不要试试这个？”小七举着支桂花枝跑过来，枝桠上的桂花簌簌落在林辰的轮椅上。她把花枝递到他手里，自己拿起另一支，轻轻扫过他的发梢，“妈说我们小时候，爸总用桂花枝给我们挠痒痒。”
林辰的指尖刚碰到桂花枝，突然想起那个反复出现的梦——不是育婴室，是个有桂花树的院子。有个小女孩举着桂花枝追他，笑声像银铃，他跑着跑着摔在草地上，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原来那个梦是真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水汽。
小七愣了一下，随即蹲下来，和他平视。夕阳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多年前那张照片里的桂花环：“不是梦，是我们没讲完的童年。”
风又起，桂花香漫过青石板路，漫过朱漆大门，漫过林辰微微颤抖的指尖。他知道那些被偷走的时光回不来了，但没关系——现在的风里有桂花味，身边有家人的声音，那些没来得及参与的过去，都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补回来。
就像老宅的桂花树，每年都开花，每年都结果，从不辜负每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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