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的指尖还停留在车门把手上，指腹能摸到真皮座椅边缘细密的缝线。车窗外的风裹着栀子花香漫进来时，她听见豆豆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那声音像颗被阳光晒暖的玻璃珠，轻轻落在心尖上。
“妈妈你看！”五岁的豆豆扒着车窗往外挣，小皮鞋在脚垫上蹭出细碎的声响。小七顺着他的目光抬眼，喉间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铁艺大门正在缓缓展开，雕花的栏杆上缠绕着鎏金藤蔓，每片叶子的脉络都像用足金勾勒过。门后是望不到头的香樟大道，树影在柏油路上织成晃动的光斑，尽头那栋米白色建筑顶着圆顶，廊柱上爬满了三角梅，花瓣簌簌落在白玉石阶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这就是林叔叔的家吗？”豆豆的小拳头攥着小七的衣角，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比童话书里的城堡还好看！”
小七没说话。她想起三年前在城中村的雨夜，林远把唯一的伞塞给她，自己淋着雨跑回出租屋，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时候他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她从没想过，那双手既会修自行车链条，也能撑起这样一座庄园。
黑色轿车沿着香樟大道缓缓前行，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小七看见草坪上卧着两只雪白的萨摩耶，看见穿着制服的园丁正给玫瑰修枝，看见玻璃花房里透出暖融融的光，里面大概种着全年不败的绣球花。这些画面像从电影里剪下来的，精致得让她有些恍惚。
“林先生在客厅等您。”司机停稳车，弯腰打开车门时，小七才发现他的白手套连褶皱都没有。她抱着豆豆下车，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庄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穿墨绿西装的管家己经站在门廊下了。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结打得端正，看见小七时微微欠身：“小七小姐，豆豆少爷，我是林叔。先生特意嘱咐我等您二位。”他的声音像浸过温水，既不疏离也不过分热络。
豆豆突然往小七怀里缩了缩。林叔立刻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果：“这是先生托人从比利时带的巧克力，草莓味的，不齁甜。”他递糖果的姿势很轻，指尖没碰到豆豆的手。
豆豆偷偷看了眼小七，见她点头，才怯生生地接过来：“谢谢林爷爷。”
“真有礼貌。”林叔眼里漾开点笑意，引着他们往里走，“先生说豆豆少爷喜欢汽车，特意在游戏室准备了仿真赛道，连轮胎都是按比例做的。”
雕花木门被推开时，小七闻到了雪松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挑高的客厅里悬着水晶灯，成千上万片棱镜将天光折射成流动的碎金，落在波斯地毯上，像撒了把星星。壁炉里燃着银灰色的炭火，却不觉得热，只暖得人骨头都酥了。
而林远就坐在壁炉前的单人沙发上。
他穿了件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卷着，倒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温润。听见脚步声，他抬眼望过来，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那双眼睛还是老样子，像盛着一汪深水，只是此刻里面映着她的影子，比当年更清晰了些。
“来了。”他站起身时，沙发轻微地陷下去又弹回来。小七注意到他没戴名表，左手腕空荡荡的，倒和记忆里那个雨天的模样重合了一瞬。
“林叔叔！”豆豆从小七怀里挣下来，举着没拆的巧克力跑过去，小皮鞋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但林爷爷说这是你给我的！”
林远蹲下身，正好和豆豆平视。他指尖轻轻碰了碰豆豆柔软的发顶：“是给你的。喜欢这里吗？”
“喜欢！”豆豆用力点头，小下巴上还沾着点奶渍，“有城堡，还有狗狗！”
“那要不要让林叔带你去看赛道？”林远看向林叔，“让张妈准备点草莓布丁，记得放坚果碎。”
豆豆眼睛更亮了，却还是回头看小七。小七摸了摸他的头：“跟林爷爷去吧，别乱跑。”
“妈妈要等我哦！”小家伙攥着巧克力跑向林叔，小皮鞋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水晶灯折射的光斑在林远的羊绒衫上慢慢移动。小七突然觉得手心发潮，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那是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还是去年在批发市场买的。
“坐吧。”林远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转身倒了杯温水，“知道你不爱喝咖啡。”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小七坐下时，沙发软垫陷下去一个浅浅的坑。她看见茶几上放着本翻开的童话书，书页边缘有点卷，像是被反复过。封面上画着穿红裙的小女孩，正踮脚够树上的苹果——那是豆豆最喜欢的绘本。
“林叔说，你这几年过得不太好。”林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城中村拆迁那天，我去看过，只看到断墙上贴着的搬家通知。”
小七的指尖掐进掌心。她想起那天抱着发烧的豆豆在雨里找临时住处，想起便利店老板递来的热牛奶，想起半夜哄豆豆时，窗外传来的挖掘机轰鸣声。这些日子她从没对人说起过，却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掀了底。
“都过去了。”她低头盯着玻璃杯，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谢谢你愿意收留我们。”
“不是收留。”林远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这是你的家。至少现在是。”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手指在玻璃上轻轻敲了敲，“景城的冬天冷，这里有地暖，豆豆的支气管炎不会再犯了。”
小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花园角落里有座浅蓝色的小房子，屋顶装着太阳能板。林远像是看穿了她的疑惑：“那是儿童活动室，恒温恒湿的，医生说对孩子的呼吸道好。里面的玩具都消过毒，连积木的边角都磨圆了。”
她突然说不出话。这些年她拼尽全力想给豆豆一个安稳的家，却连不让他感冒都做不到。而林远只用几句话，就把所有难题都解决了，像变魔术一样。
“林叔带你们去房间看看吧。”林远转过身时，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特意给你们准备了亲子套房，在二楼东边，能晒到早上的太阳。”
二楼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完全被吸走了。墙上挂着油画，画的都是些细碎的景致：沾着露水的草莓，趴在窗台的猫，夕阳下的旧自行车。小七在一幅画前停住脚——画里的女孩扎着马尾，正蹲在巷口喂流浪猫，校服裙上沾着草屑。
“这是……”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三年前在幸福巷拍的。”林远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那天你蹲了半个钟头，把便当里的火腿都喂给猫了，自己啃了个白馒头。”
小七的眼眶突然热了。她从不知道有人这样留意过自己，像把那些被生活磨得黯淡的日子，都用画笔镀上了金边。
“到了。”林叔推开一扇雕花木门。
小七以为自己走进了童话书里。
房间是淡粉色的，穹顶绘着云纹，水晶吊灯做成了蒲公英的样子，轻轻一碰就会垂下细碎的光。靠窗的位置放着张公主床，床幔是雾蒙蒙的纱，垂落在天鹅绒地毯上。而隔壁连通的小房间里，摆着赛车轨道和乐高城堡，豆豆的小书包被林叔轻轻放在卡通形状的沙发上。
“这边请。”林叔推开另一扇门，里面突然涌来潮湿的草木气。这是间带玻璃顶的花房，绣球花沿着花架攀到屋顶，薄荷和迷迭香种在陶盆里，角落里还有个小小的菜园，生菜和樱桃萝卜长得正旺。
“先生说您以前喜欢在阳台种蔬菜。”林叔指着菜园边的小铲子，“这些土都是从乡下运的，没打农药。您要是有空，可以带着豆豆种点小东西。”
豆豆己经扑到了游戏室里，小身子钻进赛车轨道下面，咯咯的笑声撞在玻璃上，又弹回来。小七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睛发酸——这是她第一次见豆豆在陌生环境里这么放松，像终于找到池塘的小鱼。
“衣帽间在这边。”林叔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推开那扇嵌着镜面的门时，小七倒吸了口气。三面墙的衣柜里挂满了裙子，从日常穿的棉布裙到参加宴会的晚礼服，连尺码都刚刚好。中间的玻璃柜里摆着水晶鞋，鞋跟处镶着细小的水钻，在灯光下像落了层星星。
“先生说这些都是基础款。”林叔递过杯柠檬水，“要是有喜欢的款式，可以让裁缝过来量尺寸定做。首饰盒里的项链都是珍珠的，不会过敏，先生特意让珠宝行挑的。”
小七的指尖拂过条白色连衣裙，面料柔软得像云朵。她想起三年前穿的那条旧裙子，洗得领口都松了，林远却说“这样更舒服”。那时候他总说，等以后有条件了，要给她买最好看的裙子——原来他真的记了这么久。
“还有这个。”林叔打开墙角的音乐盒，鎏金的底座上站着穿蓬蓬裙的小公主，转动发条时，《致爱丽丝》的旋律慢慢淌出来，像月光落在水面上。
“林叔叔说，这是给妈妈的公主礼物！”豆豆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小手里攥着颗草莓布丁，嘴角沾着奶油，“妈妈你看，这里有好多好多裙子，你穿上就是真的公主啦！”
小七蹲下身抱住他，鼻尖蹭着他柔软的头发。布丁的甜香混着他身上的奶味，让她突然觉得很安心。
“喜欢这里吗？”林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没走进来，只靠着门框站着，身影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
豆豆用力点头：“喜欢！林叔叔，这里的布丁比便利店的好吃！”
“喜欢就多住些日子。”林远的目光落在小七身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花园里的樱桃快熟了，等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去摘。”
小七看着他，突然发现他鬓角的头发有点乱，像是刚才在花园里跑过。她想起三年前他送她回家，总走在靠马路的一侧，说“这样安全”；想起他工资刚发就给豆豆买进口奶粉，自己啃了半个月面包；想起分手那天他说“等我有能力给你安稳了，一定回来找你”——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在时光里慢慢发芽。
“林叔，”小七突然开口，声音还有点哑，“能帮我找件普通的T恤吗？穿裙子带豆豆玩不方便。”
林远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有星火突然燃了起来。他立刻对林叔说：“把衣帽间最左边的棉麻衬衫拿过来，要浅蓝色的，袖口有松紧带的那种。”
林叔应声退下时，豆豆正踮脚够音乐盒上的小公主。林远走过去抱起他，让他能摸到那个鎏金小人：“小心点，别碰到水钻，会扎手。”他的手指护在豆豆手背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音乐盒还在转着，旋律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小七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金光闪闪的裙子和水晶鞋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眼前这两个人的轮廓，清晰得像被阳光晒透了。
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门。晚风吹着栀子花的香气涌进来，远处传来萨摩耶的轻吠，林叔正在花园里指挥园丁搬花架，而豆豆的笑声像串银铃，跟着风飘得很远。
“妈妈快来！”豆豆在林远怀里朝她挥手，小脸上还沾着奶油，“林叔叔说游泳池里有小鸭子！”
小七笑着走过去，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边。她知道这座庄园里的一切都昂贵得超乎想象，但此刻她心里最软的地方，只装着布丁的甜味、孩子的笑声，和那个愿意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至于那些公主裙和水晶鞋，或许有一天她会愿意穿上。但不是现在——现在的她，更想穿着棉麻衬衫，和他们一起在草坪上追蝴蝶，就像回到那个没什么钱，却有很多快乐的夏天。
林远看着她走过来的样子，悄悄松了口气。他其实准备了很多话，想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拥有了这座庄园，想告诉她这些年在海外找她的辛苦，想承诺会给她和豆豆最好的生活。但此刻他突然觉得，那些话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眼里有了笑意，像把蒙尘的珍珠重新擦亮了。
“游泳池的水温调好了。”他抱着豆豆往回廊走，声音轻快得像踩着云朵，“张妈做了三明治，游泳完可以吃点垫垫肚子。”
小七跟在他们身后，脚步踩在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晚风吹进来，把窗帘吹得轻轻晃动，像谁在无声地招手。
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结出甜果子。原来最好的庄园，从来不是用金子堆成的，而是装着惦记的人，和愿意一起消磨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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