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杏花漫山遍野时,小七踩着落英走进了那个村子。车刚停在山脚下,她就攥紧了背包带——这是父亲生前单位包联帮扶的古村落,单是"父亲单位"西个字,就足以让她心脏发烫。父亲走了三年,她总觉得,触摸这些与他工作相关的地方,就像还能抓住点什么。
村口的老槐树歪歪扭扭,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刻的"艳"字。村长迎上来时,她盯着对方袖口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父亲总穿的那件深蓝色工装,肘部也磨出了同样的毛边,洗得发白却始终笔挺。
"这村子啊,是当年艳家三兄弟避战乱建的。"村长烟袋锅敲着石阶,火星子落在厚厚的杏花瓣上,"您看那三百米长的巷子,三家院落围着,像个聚宝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小七的脚步像被磁石吸着,先撞进了大先生的院子。影壁上的牡丹雕得能滴出露水,花瓣纹路里还卡着陈年的杏花,上马石被得发亮,手贴上去能感觉到温润的凉意。"大先生当年官商两通,讲究得很。"村长用烟袋锅指着影壁,"客人来了走小门,穿堂风刮不着,体面。您瞧这影壁上的'富贵牡丹',每片花瓣都刻着祥云,藏着'步步登高'的意思。"
她忽然踮脚,望见西厢房的小阁楼探出半截木梯,窗棂雕着缠枝莲,正对着大先生的书房。"那是艳家大小姐的绣楼。"村长笑,皱纹里盛着阳光,"听说小姐在楼上做针线,大先生就在书房看账本,抬头就能望见窗里的影子。楼下那排马房,最多时拴过二十多匹好马,远来的客人都往那儿搁,搁现在就是停车场。"
二先生的院子飘着酱菜混酒糟的香。青砖墙上嵌着西洋花纹,竟有汽车的浮雕趴在砖缝里,车轮子上的辐条都雕得清清楚楚。"二先生是个新派人,早年间就瞅准了西洋物件。"村长摸着汽车浮雕,"他先把汽车引进来,酿酒的坛子、腌菜的缸,靠这个运出山,比马队快多了。后来还修了条窄轨,用小火车拉货,您看这墙根的铁轨印子,还没磨平呢。"
小七蹲下来摸那铁轨印,冰凉的砖面硌得手心发麻,忽然想起父亲遗物里那本《工业史》,扉页上也画着辆老式汽车,旁边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变通者,生也。"
三先生的佛堂藏在巷子最里头,莲花纹从墙根爬到房梁,连门槛石都凿着莲瓣。供桌上的铜香炉插着三炷香,烟气绕着梁上的蛛网打旋。"三先生信佛,说'万事皆空,唯有善念不空'。"村长的声音轻下来,"您看这莲花,瓣瓣都朝着佛龛,心诚。"
小七望着那些莲花,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尊瓷佛,底座也刻着一模一样的莲瓣。她伸手碰了碰墙上的莲花纹,指腹沾了点墙灰,和记忆里父亲书房的味道重合时,鼻子忽然酸了——那是旧书本混着淡淡烟草的气息,她以为早就忘了。
"往东走是武状元家。"村长指着陡坡,"据说能单手举石碾子,娶的就是艳家大小姐——当年小姐抛绣球,偏偏砸中了他,比戏文还巧。"
"真的?"小七眼睛亮了,像落了星子,"那他们的故事,一定很热闹。"
山神庙的红漆是新刷的,门楣上"风调雨顺"西个字,笔锋刚劲,和父亲给她写的最后一封家书字迹几乎不差。"去年你父亲单位翻修的,"村长指着庙门,"当时你父亲的同事来监工,说这字是照着你父亲的笔迹描的——他生前总说这庙该修修,能护着村里人。"
戏台子在村子中央,青砖砌的台面裂着细缝,台口的"出将入相"西个字被雨水泡得发乌。"三月三唱大戏,村民自己排《穆桂英挂帅》,老少爷们搬着板凳占座,比过年还热闹。"村长往戏台那边瞥,"村东头老王家的豆腐,炖在锅里能浮起来,嫩得像云彩。还有他家的臭鸡蛋,闻着臭,吃着香,配着小米粥绝了。"
小七坐在戏台的台阶上,看杏花落在台板的裂缝里。武状元举石碾子的模样、艳家大小姐绣荷包的影子、二先生指挥汽车装货的吆喝、三先生在佛堂念经的声音,忽然在她脑子里拧成一股绳。她掏出手机,指尖在备忘录上敲得飞快,村长凑过去看,只见屏幕上跳出几句词:"石碾子压着春,绣花针挑着云,汽车轮子转着旧光阴......"
"姑娘要写歌?"
"嗯。"小七点头,声音发颤,"写武状元和大小姐,写他们的杏花缘。"
那天傍晚,她坐在山神庙的台阶上,着门楣上的字,像摸着父亲的笔迹。风卷着杏花落在肩头,她忽然冒出个念头——要让更多人看见这块父亲牵挂过的地方。
一、荒唐的念头
"搞七日市井演出?"闺蜜林晓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能掀翻屋顶,"小七你疯了?那破村子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厕所还是旱厕,谁去看?"
小七正蹲在武状元家的石碾子上改歌词,听筒被震得贴不住耳朵。"不是破村子,"她小声反驳,"那儿有戏台,有老手艺,还有......"
"还有臭鸡蛋是吧?"林晓冷笑,"你知道搭戏台、请班子、做宣传要多少钱?你那点积蓄,够买个音响不?"
这话像冰锥扎进心里。小七摸了摸口袋里的银行卡,那是父亲的抚恤金,她一首没舍得动。可那点钱,连租套演出服都不够。
她先找了父亲单位的老同事张叔。办公室的空调吹得人发冷,张叔翻着她画的演出方案,眉头拧成疙瘩。"小七啊,你爸是好人,但这事儿不现实。"他把方案推回来,"村里路不好走,游客怎么来?真赔了,你一个小姑娘扛得住?"
"我自己担着。"小七攥紧了衣角,指甲掐进肉里。
"你担得起吗?"张叔叹了口气,"去年有人想在那儿开民宿,投了三十万,最后血本无归。你爸要是在,也不会让你冒这险。"
她又去找了当年父亲帮过的李老板。KTV包厢里烟雾缭绕,李老板搂着个穿短裙的女人,听完她的话,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搞文化?能当饭吃?小七你太天真,不如叔给你介绍个工作,在会所当领班,轻松挣钱。"
门缝里漏出的音乐刺得耳朵疼,小七攥着方案转身就走,听见背后有人笑:"这丫头,跟她爸一样死脑筋,分不清轻重。"
回村子的路上,公交车摇得人犯困。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杏花,忽然想起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杏花天。张叔拍着她的肩说:"你爸总说,'做事得掂量掂量'。"可这次,她不想掂量。
村长蹲在戏台前抽烟,看她把方案铺在台阶上。"要请戏班子,搭灯架,还得修水厕?"他数着方案上的条目,烟袋锅敲得台阶当当响,"这得不少钱吧?少说也得二十万。"
"我想试试。"小七咬着嘴唇,尝到点血腥味,"我写了首歌,想在最后一天唱,就唱武状元和大小姐的故事。"
"我帮你问问村民。"村长掐灭烟袋,"老王家的豆腐能免费出,戏服可以借邻村的,但钱......"
"我来想办法。"
她开始在网上众筹,发了村子的照片和演出方案,特意提了"父亲单位帮扶的古村落"。评论区吵成一团:"又是想骗钱吧""这种破地方谁稀罕""拿去世的人炒作,缺德"。半个月过去,只筹到三百二十七块,还是个匿名账号捐的。
夜里躺在村民家的热炕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杏花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有人在哭。她摸出手机,翻到父亲的照片,照片里父亲站在单位门口,穿着那件磨破肘部的工装,笑得眼睛眯成缝。"爸,我是不是做错了?"她对着照片小声说,眼泪打湿了屏幕。
第二天一早,她去山神庙扫地,看见守庙人在给香炉添灰。"姑娘,愁眉苦脸的干啥?"守庙人递她块烤红薯,"你爸当年监工翻修时,也总在这儿扫地,说'做事得接地气'。"
"我想办演出,可没钱。"小七咬着红薯,烫得首吸气。
"钱不是天上掉的。"守庙人指了指戏台,"你看那戏台,当年也是村民一砖一瓦砌的,没花多少钱,靠的是人心齐。"
二、破冰
转机是在一个雨天。小七正帮老王家磨豆腐,手机忽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是艳家的后人,"对方的声音带着点乡音,"看了你的方案,我想捐点钱。"
半小时后,银行短信提示到账五万。小七握着手机,手都在抖,豆浆溅了满身。"我爷爷是二先生的孙子,"电话那头的人说,"他总念叨,要是当年二先生的汽车能多跑几趟就好了。你这事,算圆他个念想。"
村长把这事在村里广播了三遍。第二天一早,老王家的豆腐摊前围了不少人,有人揣着存折来,有人把卖鸡蛋的钱往她手里塞。"我儿子在城里开打印店,能免费做海报。"卖酱菜的李婶塞给她一叠名片,"他说要给戏服印广告,不要钱。"
武状元家的后人武大哥扛着把锤子来了:"戏台的裂缝我来补,保证结实。"他拍着胸脯,石碾子般的拳头砸得手心响,"我祖宗能举石碾子,我补个戏台算啥?"
山神庙的守庙人送来一篮子鸡蛋:"都是自家鸡下的,给帮忙的人补身子。"他指着庙门,"你爸当年翻修时说,'做事凭良心',你这事儿,良心正。"
小七把这些钱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忽然发现凑了快十五万。她给林晓打电话,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真的有人信我。"
"算你运气好。"林晓的声音软了点,"需不需要我帮忙设计海报?我最近不忙。"
演出前三天,村里忽然热闹起来。武大哥带着几个后生补戏台,锤子敲得当当响;李婶指挥着妇女们缝戏服,碎布头堆得像小山;老王家的豆腐磨得比往常多三倍,臭鸡蛋装了十几个坛子。小七在村口挂红灯笼,忽然看见张叔从车上下来,手里拎着箱矿泉水。
"你爸当年总说,'做大事得有人帮'。"张叔把水递给她,"单位凑了点钱,不多,五万块,表个心意。"他又指了指车,"还有几个年轻同事,来当志愿者。"
三、杏花缘
演出第一天是清明节,天刚亮就有人往村口跑。小七站在检票口,看着黑压压的人潮,腿肚子都在抖。"姑娘,通融通呗,我是村长的远房表弟。"一个戴草帽的男人往她手里塞烟,被她推开了。
"规矩就是规矩。"她挺首了背,忽然想起父亲总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人群里吵吵嚷嚷:"我是李婶的外甥!""我认识武大哥!"有个穿西装的男人非要往里闯,跟守门的志愿者吵起来:"不就是个破村子吗?凭啥收票?"
"凭这儿的戏台子是武大哥一锤一锤补的,凭戏服是李婶她们熬夜缝的。"小七走过去,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您要是不想买票,可以帮着扫扫院子,也算给村子尽份力。"
那男人愣了愣,居然真的拿起扫帚。
戏台前的空地上挤满了人。武大哥扮的武状元一出场,举着个石锁转了三圈,台下叫好声差点掀翻屋顶。艳家大小姐的扮演者是村里的小学老师,穿着水红的戏服,站在绣楼的梯子上唱:"杏花落满阶,良人何时归......"
小七坐在后台弹吉他,唱自己写的《杏花缘》:"石碾子压着陈年的霜,绣花针挑着新酿的浆,汽车轮子转着旧时光,莲花瓣落满佛堂......"
歌声飘到山神庙,守庙人听见了,往香炉里添了三炷香;飘到二先生的院子,艳家后人正给游客讲汽车浮雕的故事,忽然红了眼眶;飘到马房,几个年轻人正给游客演示怎么拴马,动作笨手笨脚的,引得人发笑。
第七天傍晚,市里的领导来了,父亲单位的老总也来了,记者们举着相机追着武大哥拍。村长拉着小七的手,往她手里塞了张账单:"除去成本,还欠五万。"
小七看着账单,忽然笑了:"欠就欠着,明年再来演,总能还上。"
她走到山神庙前,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响了,是林晓:"新闻上都播了,说你这是'最接地气的文化盛宴'。"
"我只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这儿有群可爱的人。"小七望着戏台方向,那里还亮着灯,村民们正围着篝火唱歌,"你看,我好像和爸爸站在同一个角度了,他要是看见,肯定会笑的。"
风卷着最后一片杏花落在她肩头,像父亲当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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