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初夏,黄鹤楼的飞檐在晴日里泛着黛青光泽。小七牵着乐乐的手踏上石阶,檐角铜铃被风拂得叮当响。“你听这讲解,”她指着斑驳的廊柱,“李白当年在这儿写‘故人西辞黄鹤楼’,杜甫也来过,说不定就站在咱们现在的位置看长江呢。”
乐乐的眼睛瞪得溜圆,鼻尖几乎要贴在展牌上。忽然一阵清亮的陶笛声飘过来,是《姑苏行》的调子。小姑娘挣开小七的手跑过去,见售货员正对着游客吹奏,便踮着脚扒在柜台边,手指跟着旋律在柜面上点划。“阿姨,这个孔是做什么的?”她仰着小脸问。
售货员笑着递过一支迷你陶笛:“试试?按住最上面的孔吹气。”乐乐鼓着腮帮子试了几次,要么跑调要么没声,急得鼻尖冒汗。“我不学会就不走了。”她小声对自己说,手指反复着冰凉的陶土。小七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蹲在父亲的木工房,非要学会刨木花的模样——那时父亲也是这样,不催不赶,只在她手酸时递过一块水果糖。
秋日里去京津,颐和园的昆明湖泛着粼粼波光。小七特意请了位戴眼镜的导游,乐乐拽着导游的衣角走在前面。“您看这条苏州街,”导游指着湖岸的仿古建筑,“是乾隆爷为了让母亲甄嬛体验江南风光修的,连铺子里的伙计都得学苏州话呢。”
乐乐歪头问:“孝顺就是给妈妈盖房子吗?”
“是把妈妈放在心上呀。”小七蹲下来替她理了理碎发,心里忽然想起父亲每次她回家,总要提前三天腌好她爱吃的糖醋鱼。导游费结了八百块,母亲在电话里念叨“太贵”,小七却望着乐乐认真听讲解的侧脸笑:“这钱花得值,比买玩具有用。”
2018年元旦刚过,家里的空气渐渐变得闷重。小七回家时总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发愣,饭菜端上桌,他扒拉两口就放下筷子。“爸,今天的可乐鸡翅是照着新方子做的。”小七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父亲却摇摇头:“没胃口。”
母亲在厨房偷偷对小七说:“你爸就是闹脾气,嫌张哥照顾得不周。”可小七发现父亲的水杯总飘着一层絮状杂质,她刚用白醋泡洗干净,过两小时又变得浑浊。“不是我不给叔换,”张哥搓着手解释,“刚倒的热水,放一会儿就这样,跟有魔法似的。”
更让人心慌的是那天下午,乐乐拿着积木在父亲脚边搭城堡,不知怎么碰倒了他的茶杯。“小兔崽子!”父亲忽然吼了一声,扬手就给了乐乐屁股一下。小姑娘愣了两秒,“哇”地哭出声来。母亲冲过来把乐乐护在怀里:“你发什么疯!跟孩子较什么劲!”父亲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卧室。
小七晚上给父亲掖被角,见他枕头湿了一片。“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轻声问。父亲背对着她,声音闷在被子里:“没事,老毛病。”
春节前,小七和左顾带着年货回家,刚进门就被父亲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他把桌上的苹果扫到地上,红彤彤的果子滚了一地,“幼儿园的事就那么重要?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影!”
小七被骂懵了,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我不是为了多挣点钱……”
“我要你那点钱吗?”父亲猛地咳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我就想……想你多回来看看……”
左顾赶紧扶着老人坐下,小七却躲进厨房哭了很久。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坐火车去外地上学,从车窗里看见父亲转身时抬手抹了把脸。那时她以为父亲是嫌站台人多,首到后来母亲告诉她:“你爸那天在站台上哭了半小时,回家说‘我闺女以后要一个人闯了’。”而父亲总跟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原来他的眼泪,都偷偷藏在了她看不见的地方。
那些日子,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沉。左顾每天帮他翻身,总说:“叔这体重跟灌了铅似的。”小七想帮忙,却被父亲推开:“你没劲,让小左来。”他开始特别能吃母亲做的饭,哪怕那锅火锅底料熬得发苦,他也呼噜噜喝了三大碗,边吃边咂嘴:“好吃,比你爸做的香。”饭后还能吃下两大根香蕉,笑眯眯地说:“今天胃口好。”
二月的一个清晨,七点刚过,左顾在客厅听见父亲房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他推门进去,见老人歪在床头,嘴角挂着白沫。“小七!快来!”左顾的声音发颤。小七冲进房间时,脑子一片空白:“先……先翻身试试?”
左顾刚把老人放平,忽然僵住了:“没气了……”
小七的手还停在半空,像是要去接什么东西。她看着父亲闭着的眼睛,忽然抓起电话拨120,手指抖得按不准号码。“喂……快来……我爸他……”话没说完,眼泪己经堵住了喉咙。
葬礼那天,哀乐低回。小七站在灵堂前,看着父亲的遗像,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给她做的木剑,想起生日时撑得走不动路的宴席,想起他唱蒙古长调时扬起的下巴——像极了唱片里的胡荣华。“爸肯定在跟我玩捉迷藏,”她对自己说,“我一哭,他就赢了。”那天她真的没掉一滴泪,只是回家后把自己关在父亲的房间,抱着那件沾着烟草味的旧棉袄,首到天亮。
之后的三个月,小七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她每天带着母亲去公园、逛商场,见人就强装笑脸,夜里却睁着眼睛到天亮。有次母亲指着电视里的歌咏比赛说:“你爸以前总教我用气,现在没人管我跑调了。”小七盯着屏幕,忽然发现自己己经很久没笑过了。
厄运像是跟着黑云来的。连锁幼儿园的合作方突然撤资,供应商上门催债,她一夜之间欠了几百万。“关了吧。”她对合伙人说,然后拉黑了所有催款电话,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案头堆着父亲的菜谱,她想写点什么,却总在落笔时看见他系着围裙说:“做饭要用心,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别人。”
高姐来电话时,她正对着空白的纸页发呆。“小七,你怎么不接我电话?”高姐的声音带着火气,“幼儿园的事我能帮你……”
“不用了。”小七打断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想一个人待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忙音。这一别,就是三年。
2021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小七推开窗,见楼下的玉兰花都开了,忽然想起父亲总说“春天适合腌糖蒜”。她摸出手机,翻到高姐的号码,犹豫了很久,发了条信息:“有空吗?想请你吃顿饭。”
收到回复时,她正在整理旧物,翻出乐乐当年在黄鹤楼买的陶笛。小姑娘己经上小学了,昨天还视频说:“七姨,我学会《茉莉花》了,下次吹给你听。”
“我爸走后,我总觉得天塌了。”见到高姐时,小七捧着茶杯笑了笑,眼角有细纹,却亮着光,“现在才明白,他其实把最结实的那根梁,早早就安在我心里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桌上的报纸上——头版是冬奥会倒计时的消息。铁马老师昨天打来电话:“文化圈的几个活动,想请你牵头策划。”她想起父亲要是知道了,准会说:“我闺女做什么都中。”
小七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哼起一句蒙古长调,像极了很多年前,父亲站在工会舞台上的模样。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玉兰花香,仿佛有人轻轻说了句:“闺女,好好活。”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gfcga-4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