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小城的梧桐树鼓起毛茸茸的芽苞。小七握着方向盘的手沁出薄汗，车载导航机械的女声重复着"前方左转"，将她引向城郊那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后视镜里，香槟色车身沾着零星的泥土，如同沾了晨露的蝴蝶，倔强地停驻在推土机轰鸣的尘土里。
"七园长！"施工队老王戴着沾满石灰的安全帽跑来，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皱巴巴的作业本——那是孩子们偷偷塞给他的涂鸦，歪歪扭扭写着"欢迎来新幼儿园"。挖掘机的铁臂正将最后一块混凝土碎块铲起，露出底下新生的蒲公英，嫩黄的花苞在风里轻轻摇晃。
这是七色花第三所分园的选址。三个月前教育局会议室里，三舅作为特邀嘉宾坐在主位，金丝眼镜反射着投影仪的冷光。当小七的扩建方案在大屏幕展开时，他突然咳嗽着打断汇报："普惠园的盈利模式...恐怕还得再斟酌。"话音未落，西舅的手机在会议桌上震动，屏幕亮起的是他孙子参加国际钢琴比赛的首播画面。
此刻，花姐正蹲在工地上，用树枝在沙土里画着游戏区的草图。她新染的黑发又长出半寸银丝，却固执地别着孩子们送的塑料发卡。"这边搭个紫藤花架，"她指着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秋天就能给孩子们摘葡萄吃。"风卷起她褪色的碎花围裙，露出口袋里露出半截幼儿园食谱——那是她用红笔反复标注过的儿童营养搭配表。
手机在工具箱上震动，家族群跳出新消息。三舅转发了篇《学前教育产业新风口》的文章，配文"小七研究研究"；西舅则发了段孙子获奖感言视频，结尾孩戴着白手套的手优雅地抚过琴键。小七关闭屏幕，却在熄屏前瞥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沾着水泥灰的工装裤，和领口别着的卡通创可贴——那是昨天帮孩子处理擦伤时，小姑娘硬要贴在她身上的。
暮色西合时，工地上亮起探照灯。小七载着花姐路过老家属院，发现三舅的奥迪车旁多了辆崭新的商务车，车牌尾号连着三个8。而她们的二手车拐进幼儿园后门，正撞见隔壁五金店老板娘抱着纸箱候在门口。"七园长，"她的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我把仓库腾出来了，说什么也得给孩子们当手工教室！"纸箱里露出半截麻绳，是她特意从老家捎来的老粗布边角料。
深夜的值班室，台灯在墙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小七翻开发黄的日记本，2018年的字迹力透纸背："今天西舅说'工人家的孩子别做梦'，花姐把存折拍在桌上，存折里夹着她妈妈的银镯子。"纸页间还夹着张褪色的合影，创业初期的花姐站在幼儿园斑驳的墙前，背后歪斜的"七色花"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凌晨两点，暴雨突袭小城。小七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值班老师带着哭腔："园长，总园的围墙塌了！"她抓起车钥匙冲进雨幕，水花在车轮下炸开如银莲。花姐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裹着湿透的雨衣坐在副驾："我给王阿姨打电话了，她带着几个家长己经赶过去了。"
泥泞的道路上，香槟色轿车像艘小船破浪前行。远处总园的轮廓在闪电中忽明忽暗，小七想起七年前父亲住院的雨夜，也是这样的惊雷炸响天际。那时她蜷缩在医院长椅上算治疗费，而此刻，手机不断弹出家长们的消息："园长别着急，我们带了工具""我联系了修墙师傅"。
赶到时，二十多个家长举着手电筒站在雨里。五金店老板娘穿着工装裤指挥搬运沙袋，三舅家的保姆阿姨正给受惊的孩子披上外套。花姐己经脱了雨衣，在雨里安抚哭闹的孩子，白发被雨水贴在脸上，却笑得比平时更灿烂："看，咱们的七色花比围墙还结实！"
雨过天晴时，东边泛起鱼肚白。小七站在坍塌的围墙前，发现倒下的砖石堆里，几株野草正倔强地昂着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家族群跳出99+条未读消息。三舅："需要帮忙随时说"；西舅："我认识做建材的朋友"；而花姐发来张照片，晨光里，孩子们举着用碎砖拼成的"七色花"，每个人脸上都沾着泥水。
新分园奠基那天，教育局领导亲自揭牌。三舅和西舅罕见地同时到场，西装革履站在人群里有些局促。当小七握着铁锹铲起第一抔土时，花姐突然指着远处惊呼：上百个孩子举着自制的小彩旗奔来，五金店老板娘推着装满点心的推车，后面跟着提着工具箱的家长们。
"我们来帮忙种树！"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递来棵向日葵幼苗，"这是我妈妈教我种的！"阳光洒在孩子们仰起的笑脸上，小七转头看见花姐悄悄抹眼泪，老花镜后的目光，比七年前拍着存折说"姐跟你拼了"时更加明亮。
夜幕降临时，小七独自坐在新园的沙坑里。远处老家属院的灯光星星点点，而身后，新立的"七色花幼儿园"木牌在晚风里轻轻摇晃。手机震动，家族群弹出新消息：西舅转发了《公益幼儿园典范案例》，三舅则发了段孙子弹儿歌的视频，配文"以后送孩子去七姨的幼儿园"。
小七关掉屏幕，仰头望向星空。那些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偏见，那些深夜里独自吞咽的委屈，此刻都化作银河里闪烁的微光。发动机的嗡鸣再次响起时，她看见后视镜里，老围墙坍塌处新生的野草正在风中舒展枝叶，而前方，满载希望的道路正延伸向更辽阔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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