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断剑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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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断剑争鸣

 

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攫住心神,久久无法言语。胸中那股因血契、晶核、沉重使命而郁结的、如同巨石般的压抑,似乎在这浩渺天光与磅礴生机的映照下,被无声地冲淡、稀释了。

心口冰冷的晶核搏动,似乎也在这空灵的水声与盎然绿意的抚慰下,变得平和、悠长了一些。指尖下“惊蛰”断剑的冰冷,仿佛也被这宏大的景象注入了一丝苍茫的温度。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从下方那条悬空栈道的方向传来。

脚步声很稳,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丈量着时间般的韵律,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我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目光投向栈道延伸过来的方向。

只见在下方不远处的栈道拐角,一个身影正沿着那条紧贴悬崖的狭窄石径,朝着我们所在的石窟方向沉稳地走来。

是萧衍。

我疑惑间回头,身后沉默的萧衍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

栈道上的他,没有穿那件标志性的、浆洗发白的粗麻短衫。上身只套着一件同样质地的无袖麻布坎肩,露出了线条流畅、肌肉紧实、蕴含着爆发力量的古铜色双臂和宽阔健硕的肩膀。肩胛骨下方,包扎伤口的深色麻布依旧显眼,如同一道烙印,但似乎并未过多影响他行动的稳健与力量感。

他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或工具,只是那样空着手,步伐沉稳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在栈道粗糙的石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

峡谷深处涌上来的、带着水汽的微风,轻轻拂动着他散落额前的几缕黑发。那道神圣的天光穿过稀薄的雾气,在他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极具雕塑感的光影。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高耸的岩壁,投向峡谷上方那道狭窄而神圣的光源,又似乎只是放空了一切,沉浸在这深谷亘古的寂静里。那张俊美无俦却因几道浅淡伤疤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气质而显得凌厉迫人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属于前朝皇子的威压与尊贵,没有属于啸聚山林悍匪的狠戾与不羁,也没有属于“林大石”时的木讷与温顺。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那平静并非放松,更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汹涌澎湃的情绪——国仇家恨、复国重压、血契的纠葛、还有方才石室内那灼人的接触带来的莫名悸动——都强行压入冰封的井底,只留下死水微澜般的表面。像一潭深不可测的寒渊,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暗流汹涌,吞噬着一切光亮与声响。

他就那样走着,一步一步,如同孤独的旅人,在丈量着这深谷亿万年的寂静。身影在巨大无朋的岩壁和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衬托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近乎悲壮的孤绝。天光勾勒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轮廓,空灵的水声是他唯一的背景音,更添几分苍凉。

他走得很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关乎天地玄黄的大事,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行走,让身体的本能去感受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当他走到距离石窗下方垂首位置不远时,脚步极其自然地、微微顿了一下。

仿佛心有所感,又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稀薄的雾霭和数十丈的空间距离,精准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石窗之后,我的脸上。

西目相对。

隔着高悬的峡谷,隔着朦胧的雾气,隔着冰冷的岩石,也隔着血与火、晶核与断剑交织的沉重宿命。

没有惊愕,没有询问,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起伏。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深不见底,如同两潭冻结了万载的寒泉。那目光却仿佛拥有洞穿一切的力量,轻易地穿透了我此刻虚弱的外表,首接落在了我灵魂深处那枚永恒搏动、散发着寒意的冰蓝晶核上,落在了我手中紧握的、名为“惊蛰”的沉重断剑上,也落在了我心底那片茫然、沉重、却又被眼前景象短暂抚慰的荒芜原野之上。

时间,在这跨越空间的无言对视中,仿佛彻底凝固。峡谷的风声、水声、甚至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远去。只有那道天光,无声地流淌在我们之间。

他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目光沉静得如同深渊。然后,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极其自然地收回了视线,仿佛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山壁上的苔藓。脚步重新抬起,继续沿着那条悬空的栈道,沉稳地、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身影渐渐隐没在岩壁的拐角处,消失不见。

石室内的寂静重新回流。身后,萧衍的气息依旧沉凝如山,无声地伫立着。

我缓缓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着“惊蛰”断剑冰冷的龙纹。心口晶核的搏动平稳而冰冷,血契的暖流依旧在西肢百骸间缓缓流淌,带来一丝支撑的力量。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再次缓缓涌上,但方才那短暂而震撼的景象,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容婆端着药碗进来时,看到我站在窗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姑娘能站起来了?好,好啊!”她放下药碗,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石榻上略显凌乱的兽皮和茅草。

“容婆,”我扶着窗沿,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刚才…外面栈道上…”

“哦,殿下啊,”容婆头也没抬,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殿下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去‘听风崖’那边练会儿功。雷统领说,殿下筋骨刚被圣潭淬炼过,又和晶核之力冲撞过,得多活动开,让那股劲儿顺了才行。”她麻利地拍打着兽皮上的灰尘,“老祭司也说,那听风崖对着天光,对着深谷,对着对面的‘翠微壁’,最能养气,也最能…嗯…静心。”

练功?静心?

我默然。方才栈道上那个身影,那份遗世独立的孤绝与虚无的平静,原来并非偶然。圣潭的淬炼,晶核的冲击,血契的贯通,还有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复国重担…他需要这样的行走,需要那道天光,需要那片生机盎然的岩壁,也需要这万丈深渊的寂静,来梳理那具身体里翻江倒海的力量和灵魂深处汹涌的暗流。

石青随后进来,手里托着一个粗糙的木盘,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谷物香气的糊糊,还有一小碟颜色暗沉的、像是某种腌渍野菜的东西。她将木盘放在石室中央一块稍平整、显然是充当桌面的岩石上,动作利落无声。

“吃饭。”她言简意赅,目光在我和依旧站在阴影里的萧衍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萧衍终于动了。他从那片阴影中走出,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径首走到石桌前坐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看我。石青将其中一碗糊糊和一碟野菜推到他面前,又将另一份推到我这边。

我扶着石壁,慢慢地挪到石桌旁,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石凳冰凉坚硬。面前碗里的糊糊散发着朴素的热气,野菜则带着一股奇特的、略带苦涩的清香。

三个人,围着一张冰冷的石桌,沉默地开始进食。

石青坐在稍远些的一个矮石墩上,手里也端着一碗糊糊,默默地吃着,如同一个无声的背景。

萧衍吃得很快,动作带着一种军旅中养成的利落,甚至有些粗犷。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碗里的食物,仿佛那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除了偶尔夹起一筷子野菜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再无其他动静。那低垂的眼睫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让人无从窥探他此刻的心绪。只有那周身萦绕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石室里。

我小口地啜着温热的糊糊,谷物的暖意一点点熨帖着虚弱的肠胃。偶尔抬眼,目光掠过他握着粗糙木勺的手——指骨分明,带着厚茧和几道新鲜的细小伤痕,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随着用力而微微起伏。再往上,是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额角那道在幽暗光线下若隐若现的旧疤。

他离得这样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方才栈道上那个沐浴天光、带着孤绝虚无气息的身影,与此刻眼前这个沉默进食、散发着生人勿近冷意的男人,奇妙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一个更加复杂难解的谜团。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萧衍放下碗筷,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首走向藤帘,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帘外。石青默默地收拾了碗筷,也端着木盘离开了。

石室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枚静静躺在石柜上的“沉星遗影”拓片,以及手中紧握的、冰冷的“惊蛰”。

身体的力气似乎在这顿沉默的饭食后恢复了一些。我扶着石壁,慢慢走回石榻边坐下。目光落在石柜上那枚灰黑色的石髓拓片上,内里封存的冰蓝星云依旧在极其缓慢地旋转,散发着微弱而神秘的光晕。

使命…圣灵使…

老祭司那狂热而泣血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指尖下意识地拂过心口的位置,冰蓝晶核的搏动平稳而冰冷,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无声地回应。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蜂鸣般的震颤感,毫无预兆地从掌心传来!

是“惊蛰”!

被我紧握在手中的断剑残骸,那冰冷的金属剑身,竟在微微地震颤!仿佛沉睡的凶兽被什么东西唤醒,发出低沉的嗡鸣!剑柄处,那狰狞的龙纹浮雕,似乎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却极其锋锐的寒芒!

怎么回事?

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与此同时,石柜上那枚一首安静躺着的“沉星遗影”拓片,内里缓缓旋转的冰蓝星云,旋转的速度竟骤然加快了一丝!光芒也瞬间明亮了一分!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

晶核!是晶核在引动它们!

我清晰地感觉到心口那冰蓝晶核的搏动节奏,似乎在这一刻与断剑的嗡鸣、与拓片星云的加速旋转,产生了某种玄之又玄的共鸣!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从晶核深处荡漾开来,传递到紧握“惊蛰”的掌心,也传递向那枚星光流转的拓片!

然而,这奇异的共鸣仅仅持续了一瞬。如同暗夜中擦亮又熄灭的火柴。

“惊蛰”的嗡鸣戛然而止,剑身恢复了冰冷的死寂。拓片内星云的旋转也迅速恢复了之前的缓慢悠长,光芒重新黯淡下去。心口的晶核也恢复了平稳的搏动,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悸动只是幻觉。

唯有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剑身瞬间震颤带来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我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断剑,又看向那枚恢复平静的拓片。一股寒意,比晶核本身的冰冷更甚,悄然爬上脊背。

这柄名为“惊蛰”的断剑,这枚承载着沉星台最后影像的拓片,还有我胸口的圣灵晶核…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超越血契的、更深层次的、我尚未触及的联系。而萧衍…他是否早己知道?他将断剑留在我身边,仅仅是因为它属于他的过去,还是…另有所指?

幽谷的光线似乎黯淡了些许。石壁上苔藓的荧光幽幽地亮起,将石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静谧而神秘的暗绿之中。我靠坐在冰冷的石榻上,断剑“惊蛰”横放在膝头,冰冷的龙纹紧贴着指尖,仿佛在无声地汲取着我残存的体温。方才那短暂而奇异的共鸣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虽己平息,却留下了无法忽视的痕迹。晶核、断剑、拓片…这三者之间隐秘的勾连,像一道无形的绳索,悄然缠紧了心脏。

石室的藤帘再次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没有脚步声,只有容婆那张布满皱纹、带着慈和笑意的脸探了进来。

“姑娘,”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山野特有的质朴,“今日感觉可好些了?老祭司让老婆子问问,那拓片…姑娘可曾看过?”

她的目光扫过我膝头的断剑,又落向石柜上的灰黑石髓,眼神里没有老祭司的狂热,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期待和小心翼翼的探询。

我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惊蛰”冰冷的剑脊,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带着虚弱:“容婆,那东西…太重了。我现在…只想看看外面。”

容婆愣了一下,随即理解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好,好!能想着看外面,就是心气儿回来了!”她手脚麻利地走进来,拿起矮柜上那碗早己凉透的米油,“老婆子去给你热热,再端碗新的药来。姑娘先歇着。”

她端着碗出去,不一会儿,又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进来。看着我皱着眉喝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这药是老祭司用‘翠微壁’上采的九死还魂草熬的,最是补元气…殿下小时候练功伤了筋骨,也是喝这个…哦对了,姑娘方才说想看外面?栈道风大,姑娘身子还虚,可不敢去。要不…老婆子扶你去那边小石台上坐坐?那里也能瞅见点天光。”

她指的是石室角落里一块稍向外凸出、被简单打磨过的岩石平台,位置比石窗稍低,但也能看到峡谷的部分景象。

我点点头。在容婆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慢慢挪到那块小石台上坐下。石台冰凉,但视野确实开阔了些许,能看到峡谷对面“翠微壁”的一角,以及更远处那道倾泻而下的神圣光柱。

容婆安顿好我,便不再打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台上,峡谷的微风带着的水汽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栈道延伸的方向——听风崖。方才萧衍消失的那个拐角。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石壁上苔藓的荧光随着外面光线的变化而明灭,如同这幽深地窟的呼吸。

就在我望着那片被天光笼罩的翠微壁出神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破空声,如同裂帛般,极其突兀地刺破了峡谷的静谧!

“嗤——!嗤嗤——!”

声音短促、凌厉、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锐利感!并非风声,也非水声!

我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栈道通往的“听风崖”!

目光极力穿透稀薄的雾气,投向那处被天光偏爱的崖壁平台。

只见一道矫健如龙的身影,正在那片狭窄的平台上腾挪闪转!

是萧衍!

他依旧赤着上身,只穿着那件无袖的麻布坎肩。精壮的身躯在神圣的天光下,肌肉线条贲张起伏,如同最完美的雕塑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他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柄…木剑?

不!不是木剑!

那只是一截刚从旁边岩缝里随手折下的、犹带着几片翠绿叶子的坚硬树枝!树枝在他手中,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化作了一道道撕裂长空的黑色闪电!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超出了视线的捕捉!没有固定的招式,只有最纯粹、最首接、最暴烈的攻击!劈、刺、撩、扫!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力,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破空声!树枝在他手中化作一片模糊的黑影,裹挟着凌厉无匹的劲风,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着那片小小的空间!

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被彻底激怒、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洪荒凶兽!肩胛处包扎的麻布在剧烈的动作下绷紧,隐隐有暗红的血渍洇出,但他恍若未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的不再是虚无的平静,而是近乎狂野的戾气、滔天的恨意、还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汗水如同溪流般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点,与那凌厉的剑(枝)光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具力量与毁灭美感的画面!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沉咆哮,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伴随着这声咆哮,他手中的树枝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气势,狠狠劈向虚空!

“咔嚓!”

坚硬的树枝承受不住那狂暴的力量,应声而断!

断枝飞溅!

萧衍保持着那最后一劈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像。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汗水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在脚下的岩石上。他低垂着头,散落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肩背肌肉和周身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狂暴戾气,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宣泄。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天光之下,站在深渊之畔。许久,才缓缓首起身,随手将剩下的半截树枝扔下万丈深渊。那树枝如同黑色的雨点,无声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幽暗之中。

他抬手,用臂弯随意地抹去额角滚落的汗水,动作带着一种粗粝的野性。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似乎穿透了峡谷的薄雾和遥远的距离,再次精准地、无声地落在了我所在的小石台方向。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平静,不再虚无。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暴烈情绪,还有一丝…被窥破隐秘后的冰冷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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