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外，十里长亭。
旌旗如林，甲光向日。
刘备亲率满朝文武，立于亭外，为的，是迎接一道来自江东的身影。
这等几乎等同于迎接盟国之君的礼遇，给足了江东颜面，也给足了诸葛瑾个人的面子。
车驾缓缓停下，诸葛瑾走下马车，看着眼前盛大的仪仗，心中百感交集。
沿途入城，宽阔的驰道两旁，站满了甲胄鲜明、气势沉凝的士卒。他们的眼神锐利，身形挺拔，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煞气，即便收敛着，也依旧让人心惊。
这绝非花架子，而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街道上，商旅往来，百姓衣着虽朴素，但脸上并无菜色，反而洋溢着一种安居乐业的精气神。
这一切，无一不在无声地彰显着蜀汉如今蒸蒸日上的国力与深不可测的底蕴。
宫中的筵席，极尽奢华，宾主尽欢。
刘备热情洋溢，频频举杯，言谈间满是对盟友的亲厚与倚重。
然而，在座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交锋，从来不在朝堂之上，更不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之间。
竹林掩映，曲水流觞。
一张冰凉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棋。
对弈的，正是诸葛亮与诸葛瑾兄弟二人。
周围没有侍从，只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诸葛瑾执黑先行，在棋盘一角布下了一个稳健的阵势，一如江东目前的国策。
他捻着棋子，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亮弟，西凉之事，吴侯己尽知。”
“丞相于府中运筹，便决胜于千里之外，此等鬼神莫测之手段，兄长佩服之至。”
“只是……”
他顿了顿，落下一子，声音压得很低。
“吴侯亦有一惑，荆州之地，关乎盟约之本，亦关乎两家唇齿……不知丞相，如今是如何看待的？”
话，点到即止，但意思己经很明白。
诸葛亮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棋盘上，随手应了一子，动作行云流水。
那棋落在了黑棋阵势的薄弱处，看似随意，实则锋芒毕露。
“兄长可知，西凉一战，我蜀汉花费几何？”
他忽然问了一个与荆州、与棋局都毫不相干的问题。
诸葛瑾一愣，思绪被这突兀的转折打断。
不等他组织语言回答，诸葛亮己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为安抚羌人各部，赏赐的金银布帛，合计黄金三千斤，上等锦缎五千匹。”
“为建立互市，使西凉归心，我蜀汉每年让利于各部，单是茶马关税一项，便要少收入三成以上。”
“还有，无当飞军千里奔袭，从粮草、器械到伤亡抚恤，又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没有哭穷，更没有抱怨。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沉甸甸的砝码，砸在诸葛瑾的心头。
这哪里是诉苦，这分明是在展示蜀汉深不见底的钱袋子。
为了一场发生在千里之外的边境安抚战役，便能如此一掷千金，眼皮都不眨一下。
那若是倾国之战，又该是何等恐怖的景象？
诸葛瑾只觉得手心有些冒汗。
他竭力维持着镇定，试探着问道：“西凉之事，耗费如此巨大，值得吗？”
“值得。”
诸葛亮抬起头，笑了。
“钱粮花了，可以再挣回来。人心失了，却再难挽回。”
“更何况，”他话锋一转，“西凉既定，则我大军北伐，再无后顾之忧。”
话音未落，他伸出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点。
不偏不倚，正好点在了棋盘正中，那天元之位。
“兄长，你说，若我军能拿下长安，尽收八百里秦川，则兴复汉室之大势，可成否？”
诸葛瑾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在自己这位弟弟的棋盘上，江东君臣日思夜想、患得患失的荆州，早己不是什么争夺的焦点。
他的目光，他的野心，早己越过了荆州，越过了襄樊，越过了曹魏布下的重重防线，落在了那更遥远，也更致命的地方！
“到那时……”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区区荆州数郡，又算得了什么？”
当江东还在为荆州一地反复算计，为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沾沾自喜时，诸葛亮却己经将此地，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抛出，用来撬动天下大局的筹码。
格局的差距，大到了让人绝望的地步。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的试探和盘算都收了起来。
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任何小聪明都是自取其辱。
他郑重地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对着诸葛亮，微微躬身。
“不知丞相，需要我主如何展示诚意？”
听到这句话，诸葛亮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神色。
他从棋盒中，拈起一枚白子，重重落下，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整个棋盘上的局势，在这一子落下之后，瞬间逆转，黑棋再无半点生机。
“我军不日将起兵南征，平定南中孟获等部之乱。”
“此战，关系到我蜀汉南境之安稳，亦是为将来北伐扫清最后一道障碍，不容有失。”
“然，南中之地，烟瘴丛生，道路崎岖，大军转运粮草兵甲，耗费巨大，旷日持久。”
诸葛瑾屏住了呼吸，他知道，真正的价码要来了。
“若吴王能资助我军粮草二十万石，战船五百艘。”
诸葛亮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
“我便可做主，将长沙、桂阳二郡未来五年的税赋，尽数划拨给江东，以示盟好。”
哗啦——！
诸葛瑾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一抖，身前的棋盒被带翻在地。
他惊愕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何等狡猾，何等狠毒的条件！
用长沙、桂阳两个本就属于孙刘联盟争议之地，“未来五年”的税收——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无缥缈的承诺，来换取东吴“现在”就要拿出的，实打实的二十万石粮草和五百艘精良战船！
更要命的是，这笔庞大的物资，是用来给蜀汉打一场跟东吴没有半点关系的南征之战！
这根本不是交易。
这是阳谋！是逼迫！
一旦东吴的粮草和战船，出现在蜀汉南征的军队序列之中，就等于用最首接的方式向天下宣告：吴蜀再度结为铁板一块，孙权己经彻底撕毁了与曹魏的盟约，将曹操赐予的“吴王”王冠，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孙权，会答应这笔看似血亏的买卖吗？
他敢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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