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的王宫，比往日更加威严。
孙权身着曹操遣使送来的王服，高坐于王座之上。
紫髯碧眼，年轻的君主第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顶峰，是何等滋味。
他扫视着阶下俯首称臣的江东文武，心中那份因江陵惨败而留下的阴霾，似乎被这耀眼的王冠驱散了不少。
“大王千秋！”
山呼之声，在大殿中回荡。
老臣张昭抚着胡须，脸上带着欣慰。
顾雍、诸葛瑾等人，也皆是躬身行礼，庆贺江东基业，终于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就在此时，殿外卫士快步入内。
“报——！大王！蜀汉使者邓芝，于殿外求见！”
蜀汉的使者？
大殿内的庆贺声，戛然而止。
孙权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化为一丝冷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备的使者？在这个时候？
他来干什么？来求饶吗？还是来质问自己为何要接受曹操的册封？
张昭踏前一步，声音沉重。
“大王，刘备此举，必是畏惧我江东与曹魏联合，特来摇尾乞怜。我等正好借此机会，在朝堂之上，当众羞辱此人，为大都督，为我江东十万阵亡的将士，出一口恶气！”
“张公所言极是！”
“让他跪着进来！”
殿内群情激愤。
孙权抬了抬手，压下了众人的声音。
他现在是王了，要有王的气度。
“宣他进来。”
他倒要看看，那个诸葛亮，要玩什么花样。
片刻后，邓芝一袭青衫，独自走入这座充满了敌意的殿堂。
他没有携带任何礼物，两手空空，步伐沉稳。
他环视一周，将江东群臣的愤怒与鄙夷尽收眼底，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
他走到大殿中央，对着王座上的孙权，只是不卑不亢地躬身一揖。
“汉臣邓芝，见过吴王。”
这一声“汉臣”，让孙权眉头一跳。
张昭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指着邓芝，声音悲愤。
“邓芝！尔主刘备，背信弃义，名为盟友，实为国贼！他设计夺我荆州，害死我家大都督！此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你今日竟还有脸上我江东之地！”
邓芝抬起头，首视着这位江东老臣。
“张公此言差矣。”
“荆州本就是我家主公之地，何来夺取一说？收复故土，天经地义。”
“至于周大都督之死，实乃天数。”
“他逆天而行，欲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此为贪。轻敌冒进，落入圈套，此为骄。此皆是取败之道，与旁人何干？”
“你！”
张昭被他这番歪理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吕蒙从武将队列中走出，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江陵之败，是他一生的耻辱。
“说得好听！”
“你们现在派使者来，无非是怕了！怕我王与魏王联手，将你西蜀弹丸之地，夷为平地！”
听到这话，邓芝忽然放声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刺耳至极。
“怕？”
他止住笑声，目光扫过吕蒙，最后落在了王座上的孙权脸上。
“吴王莫非忘了，当初是谁，被我军数千残兵，围困于江陵城中？”
“又是谁，率领着威风凛凛的十万大军，最后却要从那狭窄的狗洞里，狼狈逃窜，才捡回一条性命？”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死寂一片。
吕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是一种混杂着羞辱与狂怒的颜色。
“竖子！安敢辱我！”
吕蒙暴喝一声，腰间的佩剑“呛啷”出鞘半尺！
“子明！住手！”
孙权终于开口了，声音冰冷。
他制止了吕蒙。
不是为了保护邓芝，而是为了保住自己，保住整个江东，最后那一点可怜的颜面。
若是在自己的王殿上，被蜀汉使者几句话激得拔剑杀人，那传出去，江东的脸就真的丢尽了。
邓芝仿佛没有看到那出鞘半尺的利剑，他整了整衣冠，再次对着孙权一拜。
“吴王息怒，芝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争口舌之利。”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卷丝帛。
“我家主公，汉室皇叔，听闻吴王顺天应人，抚有江东，特命我前来，献上贺表与薄礼，以示祝贺。”
贺表？
祝贺？
孙权愣住了，满朝文武也都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刘备竟然会派人来祝贺自己称王。
邓芝展开贺表，朗声诵读。
“恭贺吴王殿下，顺天应人，抚有江东，此乃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那贺表辞藻华美，极尽吹捧，将孙权塑造成了一位对抗曹贼、安定江南的绝世英雄。
更关键的是，通篇贺词，都是以汉室宗亲的口吻，来“认可”他这个吴王的地位。
孙权的心，被这封贺表狠狠地搔到了痒处。
曹操封他为王，那是拉拢，是利用。
刘备这个死对头派人来祝贺，还把他捧得这么高，这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
他现在是王，要有王的样子。
“使者一路辛苦。”
孙权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来人，设宴，款待蜀汉使者。”
宴席之上，气氛诡异。
江东的臣子们想给邓芝难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邓芝则泰然自若，饮酒食肉。
酒过三巡，邓芝端起酒爵，走到孙权案前。
“吴王，芝有一言，乃我家丞相私下嘱托，只讲与大王一人听。”
孙权屏退了左右的侍从。
邓芝压低了声音，“丞相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吴王英明，当知唇亡齿寒。”
“曹操今日能封王，明日亦能废王。”
“今日他需要吴王这把刀，去杀蜀汉。待蜀汉亡了，下一个被放上砧板的，会是谁呢？”
孙权端着酒爵的手，停在了半空。
邓芝继续说道。
“我家主公，乃仁德之主，愿与吴王重修旧好，共抗曹贼。为表诚意，荆南数郡，亦非不可商量。”
归还荆州！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邓芝。
野心，猜忌，欲望，恐惧，所有的情绪在他心中翻腾。
他沉默了许久。
“使者的话，孤记下了。”
孙权放下酒爵，脸上恢复了君王的平静。
“此事体大，容孤思量。来人，取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赏赐蜀汉使者。”
邓芝没有推辞，坦然受了赏赐，随即告辞离去。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己经完成了。
那颗怀疑的种子，己经在孙权的心里，生根发芽。
大殿之内，只剩下孙权一人。
他看着桌案上那份来自蜀汉的贺表，又想起了邓芝最后的那番话。
曹魏的册封，蜀汉的贺礼。
一个是看得见的王冠，一个是摸不着的刀锋。
他该相信谁？又能相信谁？
窗外，夜色深沉。
建业的王宫，从此再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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