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很轻，但在周瑜的手中，却重逾千斤。
他指尖的皮肤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城外夜雨的冰冷湿气。
他拆开信封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信上的字迹，清秀而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从容。
没有嘲讽，没有奚落，没有胜利者的炫耀。
信上只是在复盘。
“公瑾亲启。樊城之胜，关羽骄兵之心己起，此为第一步。亮知公瑾必用吕蒙白衣渡江之计，此为第二步。”
“子明将军仁义，为收荆州人心，必善待军民，严明军纪。然荆州乃汉室故土，民心思刘，非小恩小惠可动摇。此番仁政，恰为城中内应，埋下火种，此为第三步。”
“公瑾以为麦城是关羽之囚笼，岂知荆州才是公瑾之牢狱。上庸刘封、孟达见死不救，亦在亮算中。公瑾之心，傲也，一步错，则步步皆落吾彀中。”
信中精准地剖开周瑜的计策，将他引以为傲的谋划，一层层剥得鲜血淋漓。
他所有的预判，他所有的自信，他所有的骄傲，在这封信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那个远在西川的青年，注视着他如何一步步，亲手将自己送进了这片死地。
“亮不忍故人血溅此地。江陵城北，有一水路，可通江夏。亮己撤走伏兵，公瑾可率残部，星夜脱身，为江东保留一份元气。后会无期，各自珍重。”
“噗通。”
信纸从周瑜的手中滑落。
“都督！”
浑身浴血的吕蒙冲上城楼，他一把抢过地上的信纸，飞快地扫视着。
片刻之后，吕蒙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野兽。
“都督！这是陷阱！是诸葛亮的毒计！”
吕蒙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扭曲，他指着信纸，嘶声吼道：“他故意留出一条生路，就是想引诱我等出城，好在半路设下埋伏，将我们一举歼灭！此人用心，何其险恶！”
周瑜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城外那西面将他死死围困的大旗，看着那连绵不绝，如同繁星的火把。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沉闷呜咽，断断续续。
而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
他笑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眼角渗出了泪水。
“子明，你错了……”
周瑜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这不是陷阱。”
“这比任何陷阱，都更狠毒一万倍！”
吕蒙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自家都督。
周瑜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那封信。
“他若是在北门设伏，将我等尽数斩杀，那我周瑜，我江东数万将士，尚不失为战败而死的烈士。”
“可他……他放我们走。”
“他放我们走啊！”
周瑜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里充满了血泪。
“他这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看到我周瑜，是被他诸葛亮玩弄于股掌之间，最后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从他施舍的狗洞里爬出去！”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命！”
“他要诛我的心！他要毁我的名！他要将我周公瑾，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他要打断整个江东的脊梁骨！”
留下，是粮尽援绝，是城破人亡，是死路一条。
离去，是奇耻大辱，是带着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苟活于世。
这封信，给了他一条生路，却也彻底杀死了他。
吕蒙僵在原地，他终于明白了这封信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何等诛心的残忍。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就在此时，城楼下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嚣与骚动。
一名校尉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脸上满是惊慌。
“都督！不好了！不知是谁将诸葛亮信中的内容传了出去，说北门有生路可逃！”
“现在……现在城里的弟兄们……都朝着北门涌过去了！拦都拦不住！己经……己经哗变了！”
最后一根稻草，被压了下来。
周瑜脸上的所有表情，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那极致的愤怒与绝望，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平静，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他败了。
败得一无所有，败得体无完肤。
他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己凌乱不堪的衣甲。
他走到吕蒙面前，伸手扶起了这个还跪在地上的心腹大将。
“子明。”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只是多了一丝无法掩盖的疲惫。
“你，立刻去北门，召集所有愿意离开的将士，从那条水路突围。”
“回到建业，告诉主公，就说公瑾无能，辜负了他的托付。”
“为江东，为我们的家，把这些火种带回去。”
吕蒙猛地抓住周瑜的手臂，泪水夺眶而出。
“都督！要走一起走！末将就算是死，也要护着都督杀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周瑜摇了摇头。
他轻轻推开吕蒙的手，独自一人，走到了城楼的最高处。
江陵城的风，吹动着他额前的乱发。
他能看到东门张飞的黑旗，西门赵云的白旗，南门黄忠的黄旗，北门关羽的青旗。
西面八方，都是他无法战胜的敌人。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孙策留给他的遗物。
清亮的剑身，映照出他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
他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在赤壁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自己。
“我，周公瑾，不能像败犬一样逃走。”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远在天边的对手，给出自己最后的答复。
他横过长剑，动作决绝。
冰冷的剑锋贴上脖颈。
“噗——！”
鲜血喷涌，染红了胸前的衣甲。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片黑暗，发出一声泣血的嘶吼：
“既生瑜，何生亮！”
声落，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至死，仍面向着西川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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