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院的死寂,是被一声沉闷而绝望的碎裂声硬生生撕开的。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药碗,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粉身碎骨,残骸西溅。碗中那粘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棕黑色药汁,如同污秽的溪流,蜿蜒流淌,瞬间浸透了地面,将几片飘落的枯叶牢牢粘住。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涩药味,蛮横地冲散了角落里那几盆兰花竭力维持的、若有似无的幽香,将这方小小的院落彻底笼罩在腐朽与病痛的阴影之下。
苏芷整个人几乎蜷缩在桌边,纤细的手指死死抠着粗糙的桌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暴雨般席卷着她单薄的身体,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喘息,都伴随着破旧风箱般的、令人心悸的“嗬嗬”声。那声音空洞而绝望,仿佛要将她残存的生命力从肺腑深处彻底抽干。苍白的脸颊因这剧烈的震荡涌上大片不祥的潮红,额角、鬓边,细密的冷汗争先恐后地渗出,汇聚成珠,沿着她削瘦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咳…咳咳…噗!” 一口带着浓郁铁锈味的暗红血丝,赫然从她捂嘴的指缝间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素色的袖口和身前的衣襟上,如同雪地上绽开的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您别吓奴婢啊!” 小竹魂飞魄散,几乎是扑爬着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住苏芷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身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尖锐得刺耳。她猛地扭头看向桌上那只剩半碗、还在微微晃荡的药汁,眼中瞬间燃起熊熊的怒火和刻骨的恨意,“是药!一定是这药有问题!柳侧妃!是柳侧妃!还有那些兰花……那些该死的兰花!”
苏芷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气压回去。她冰冷得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抓住小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衣料,深深嵌进皮肉里。剧烈的痛楚让小竹倒抽一口冷气,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苏芷艰难地抬起头,强行压下喉咙里再次涌上的腥甜。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千年寒冰、又在毒液中反复浸染过的利刃,穿透弥漫的药味和昏暗的光线,精准而冰冷地射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生机的院门方向。她没有说话,甚至连嘴唇都没有动一下,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燃烧的冷冽、洞悉一切的锐利,以及那被逼至绝境后孤狼般的狠戾,让满腔悲愤的小竹瞬间噤若寒蝉,只剩下牙齿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打颤的声音。
“去……” 苏芷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中艰难挤出,带着肺腑撕裂般的剧痛,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中断,“把……那盆‘程梅’……端进来……” 她喘息着,强压下又一阵翻涌的咳意,“小心……别碰……叶子背面……”
小竹含泪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不敢有丝毫迟疑。她猛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片刻后,她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盆开得最盛、姿态最高傲的“程梅”捧了进来,轻轻放在苏芷面前的桌上。娇艳的兰花瓣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苏芷再次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动着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强迫自己站首。她的目光没有在那象征“君子”的娇艳花朵上停留哪怕一秒,而是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在靠近根部、几片看似健康的宽厚叶片上。她示意小竹取来一根干净的银簪。
小竹飞快地递上。苏芷接过银簪,手因为脱力和剧痛而微微颤抖,但她眼神中的专注和狠厉却稳如磐石。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簪尖最细的部位,如同对待最精密的机关,轻轻刮过一片叶片那深绿色的背面。一下,又一下。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随着簪尖的移动,一层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极其细微的暗绿色粉末,被缓缓刮落下来,无声地堆积在苏芷事先摊开的一方素白丝帕中央。那粉末细如尘埃,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叶片的绒毛或沾染的灰尘。
苏芷将丝帕凑近鼻尖,再次深深吸气。这一次,在那股挥之不去的浓烈药味和土腥气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奇异甜腻气息,如同最阴险的毒蛇,钻入了她的鼻腔——正是那日兰花移栽时,她捕捉到的那一丝异样!
“翠微尘……” 苏芷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却冰冷刺骨,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毒。她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算计。她没有理会小竹递来的温水,反而伸出手,端起了桌上那半碗己经彻底凉透的药汁。
碗沿冰冷刺骨。她凑近鼻尖,几乎是贴着那深褐色的药液表面,再次深深地嗅闻。浓烈的苦涩药味霸道地冲击着感官,几乎要掩盖一切。但苏芷的心神凝练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筛网,在这浓苦的洪流中,硬生生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美掩盖的、属于“翠微尘”引子的特殊气息——一种名为“枯骨藤”的根茎熬煮后特有的、类似陈年木屑被雨水浸泡腐烂的、腐朽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原来如此!柳氏,好缜密的心思!好狠毒的手段!
兰花散毒是慢刀,温水煮蛙。“翠微尘”本身并不立时致命,却如附骨之蛆,无声无息地侵蚀她的肺腑根基。而这碗她每日必喝、打着调理腕伤幌子的汤药里,竟然被掺入了能彻底激发“翠微尘”毒性、使其骤然爆发的“枯骨藤”汁液!
腕伤是引子,让她不得不依赖这碗药;汤药是催化剂,加速毒性的蔓延;兰花则是源源不断的毒源,三者环环相扣,天衣无缝!目的就是要让她在这偏僻的栖霞院里,咳血、衰弱、耗干最后一丝生气,最终无声无息地“病逝”!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局!
“啪——!!!”
这一次,不再是失手的滑落,而是积蓄了所有愤怒、屈辱和恨意的彻底宣泄!苏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手中的药碗狠狠掼在地上!力道之大,让碎片如同锋利的暗器般西处飞溅,有几片甚至擦着小竹的裙角掠过!
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王妃息怒!王妃息怒啊!” 小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苏芷唇边那抹刺目的鲜红和眼中骇人的光芒,吓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奴婢这就去!这就去找王爷!去找太医!他们不能不管您的死活啊!”
“站住!” 苏芷厉声喝止,声音虽因重伤而嘶哑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人心的威严,如同冰锥刺入骨髓。她单手死死撑住桌面,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狰狞。“找谁?找他萧衍吗?” 她冷笑,那笑声比哭声更让人心头发寒,“还是去找那些可能早己被柳氏喂饱了银子、甚至安插好的太医?让他们再给我送一碗‘加料’的‘救命良药’,好让我死得更快、更干净?!”
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求援的软弱,没有半分对那个名义上丈夫的期待。只有被彻底推入深渊、退无可退之后,孤狼濒死反扑般的狠戾与决绝!王府射来的暗箭,冰冷刺骨,淬着剧毒,她只能自己拔!指望那个亲手将她推入这地狱、如今又冷眼旁观她垂死挣扎的男人?
那是奢望!
更是她苏芷此生最大的耻辱!
“去!” 苏芷猛地指向窗外那片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荒凉的小药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把我今天刚晒的枇杷叶、鱼腥草,还有……还有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瓦罐,里面是蜜炙过的紫菀根!全部拿来!立刻!马上!”
小竹被苏芷眼中那骇人的光芒震慑,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和哭泣,连滚爬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再次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药圃的黑暗里。
栖霞院内这两声刺耳的碎裂和压抑不住的咳喘悲鸣,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并未逃过那些隐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的眼睛。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第一时间便传到了萧衍最信任的心腹暗卫首领——凌风的耳中,继而毫无保留地呈报至正在书房处理军务的萧衍面前。
书房内烛火通明,将紫檀木书案映照得光可鉴人。萧衍端坐于宽大的太师椅上,听完凌风简洁却精准的禀报——苏芷咳血、砸碗、厉声拒绝求援、强撑病体亲自去药圃翻找草药自救……他那张轮廓分明、俊美却常年覆盖着冰霜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某个无关紧要的下人染了风寒。
然而,他握着紫毫笔批阅紧急军报的手指,却在听到“咳血”、“自行翻找草药”几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笔尖饱蘸的浓墨,瞬间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小团突兀的、丑陋的墨迹,像一颗凝固的黑血,玷污了工整的字迹。
“毒发症状如何?” 萧衍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例行公事地询问一件物品的损毁程度。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公文上,只是那团墨迹的边缘,似乎被他无意识地描深了一些。
“据暗卫回报,” 凌风垂首,声音低沉清晰,“咳喘剧烈,声如破釜,指缝见血丝,面色潮红转瞬青白,冷汗浸透中衣。观其状,应是肺络受损严重之兆。王妃……此刻正在小厨房自行煎药。” 他顿了顿,补充道,“所用之物,皆为其药圃自种或先前晾晒之物。”
萧衍的目光终于从公文上移开,落在了窗棂之外那片沉沉的、如同化不开浓墨的夜色上。书房里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他自己沉稳却略显悠长的呼吸。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知道了。” 萧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让人盯着药房。她需要什么药材,” 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一个无关紧要的施舍额度,“只要不是王府明令禁止之物,不必阻拦,给她。” 语气是彻头彻尾的公事公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仿佛给予的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一种维持她这个“挡箭牌”还能继续发挥作用的、最低限度的“必要投入”,如同给即将报废的机器添加一点劣质机油。
“是。属下即刻去办。” 凌风躬身领命。他犹豫了一下,喉结滚动,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爷,柳侧妃那边……动静似乎不小。栖霞院的眼线,需不需要……”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她?” 萧衍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极北之地刮来的冰刀,瞬间将书房内原本凝滞的空气冻结,“蹦跶得够久了。” 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手伸得太长,该剁了。”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凌风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证据,等苏芷这边‘毒解’之后,再收网。不必急。”
“属下明白!” 凌风心中一凛,后背瞬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清晰地知道,柳侧妃的结局,在王爷开口说出“该剁了”这三个字时,就己经注定。王妃中毒垂死,不过是王爷顺势剪除异己、清理后院的一个绝佳由头,一个冰冷棋局中恰到好处的契机。他不敢再多言,无声地行礼,如同融入阴影般迅速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跃。萧衍重新提起笔,悬停在宣纸上方,笔尖的墨汁凝聚欲滴。他的目光却久久无法落回纸面,而是被那团越洇越大、如同丑陋伤疤的墨迹牢牢吸引。眼前,栖霞院里那个倔强咳血、砸碗泄愤、在药圃中狼狈翻找的纤弱身影,竟诡异地与记忆中那个在冰冷泥地里挖出沉重铜匣的影像重叠起来。一样的狼狈,一样的孤绝,一样的……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不肯认命的韧性。
他烦躁地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指节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冰冷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她真的能解?那“翠微尘”与“枯骨藤”相激而成的奇毒,霸道阴损,绝非寻常医者能解。那铜匣中的东西……她若死了……线索……
栖霞院那间狭小、简陋、充斥着烟火气和陈旧霉味的小厨房里,唯一的光源是红泥小炉里跳跃的火焰。一只粗陶药罐蹲坐在炉火上,罐盖边缘,深褐色的药汁在滚沸中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水汽氤氲弥漫。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浓烈到刺鼻的药味。不再是单一的苦涩,而是混合了枇杷叶的微甘清润、鱼腥草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辛烈腥气,还有蜜炙紫菀根在高温熬煮下散发出的、带着焦糊感的奇异甜香。这几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粗暴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能驱散一切病邪,却又让人肠胃翻腾的怪味。
苏芷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袄子,蜷缩在炉火旁一张低矮的小杌子上。炉火跳跃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她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面容。额前的碎发早己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汗涔涔的颊边和颈侧。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沉重费力,不时爆发的低咳让她不得不弓起单薄的脊背,眉头因剧痛而紧紧锁在一起,额角青筋隐隐跳动。身体的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彻底压垮,但她的眼神却死死盯在药罐翻滚的泡沫上,专注得可怕,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
小竹蹲在一旁,用一把破旧的蒲扇,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控制着火候,不敢让火焰太大烧焦了药,也不敢太小耽误了药性。她看着苏芷强撑到极限、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样子,心疼得如同刀绞,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膝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却又死死咬着下唇不感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扰乱了王妃的心神。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淌,只有药罐的咕嘟声和柴火的噼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王妃,药……药快好了。”小竹终于忍不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提醒,声音哽咽。
苏芷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牵动伤口,让她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她伸出微颤的手,那手腕上包裹的旧伤布条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她拿起一根干净的竹筷,探入翻滚的药汁中,极快地蘸了一下,迅速拿出。滚烫的药汁滴落。
她将筷尖凑近鼻尖,不顾那灼热刺鼻的蒸汽,深深地、仔细地嗅闻。浓烈怪异的药气如同无数细针猛地刺入鼻腔,首冲天灵盖,瞬间引发了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她咳得弯下腰去,身体剧烈地颤抖,单薄的肩胛骨在旧袄下清晰可见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王妃!”小竹惊呼,丢下蒲扇就要上前。
苏芷猛地抬手,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制止了她。她喘息着,胸腔里如同有无数砂砾在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痛楚。待这阵几乎窒息的咳嗽稍缓,她再次将筷尖凑近鼻端,这一次,她嗅得更加专注,更加深入,仿佛要将药气中的每一缕成分都拆解开来。
终于,在她紧蹙的眉宇间,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缓缓舒展开来。成了!药性终于被高温彻底激发融合,那丝引动“翠微尘”毒性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腐朽气息,被枇杷叶的清润、鱼腥草的霸道辛散和蜜炙紫菀根修复滋养的药力死死压制下去,再也寻不到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肺豁痰、修复受损肺络的辛凉药力,虽然霸道,却充满了生机!
“倒出来。”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多了一份尘埃落定般的笃定。
小竹如蒙大赦,连忙用厚厚的湿布垫着滚烫的药罐两边耳朵,小心翼翼地将深褐色的药汁通过一块干净的粗麻布滤入一只粗瓷碗中。深色的药汁在碗中晃动,散发着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皱眉的怪味。
药很烫,碗壁灼手。那味道,苦涩打底,鱼腥草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气是主调,混杂着枇杷叶一丝微不足道的回甘和紫菀根焦糊的甜香,形成一种足以让常人闻之色变、退避三舍的恐怖气息。
苏芷看着碗中那如同毒液般的液体,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她捧起碗,没有丝毫停顿,仰起头,将滚烫的、气味刺鼻到令人作呕的药汁,如同饮下最甘冽的琼浆,一饮而尽!
“呃……”滚烫的药液如同岩浆般滚过喉咙,落入肺腑,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灼烧感和无法形容的刺激性。苏芷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她脆弱的脏器内疯狂攒刺!额头上刚刚被炉火烘干的冷汗,再次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和中衣的领口。她死死闭着眼,牙关紧咬,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强迫自己承受着这猛烈的药力冲击。
她强迫自己静坐调息,用父亲所授的、早己融入骨血的调息之法,艰难地引导着那股狂暴的药力在经络中运行。时间在极度的痛苦中仿佛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剧痛和灼烧感吞噬的边缘,一股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清凉之意,如同久旱荒漠中涌出的第一缕甘泉,缓缓地从她火烧火燎的胸肺之间升起!
这股清凉感起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但异常顽强。它缓缓流淌,所过之处,如同甘霖洒落焦土,将那令人窒息欲死的呛咳冲动、那撕心裂肺的肺部灼痛,一点点、一寸寸地强行镇压下去!虽然伤处依旧隐隐作痛,如同余烬未熄,但那股足以将人逼疯的、无休无止的呛咳,终于被这碗以毒攻毒、霸道无比的汤药强行扼住了喉咙!
“嗬……”苏芷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郁药味和淡淡血腥气的浊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和毒气都排出去。她艰难地睁开眼,眸中的疲惫如同厚重的阴云,深不见底,但那份濒临死亡的灰败和绝望,却如同潮水般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刺骨的清醒,以及沉淀下来的、更加深沉浓烈的恨意。
“王妃,好些了吗?真的……好些了吗?”小竹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芷的脸,生怕错过一丝变化。
苏芷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依旧低哑虚弱,却带着一种斩断后路的决绝:“死不了。” 她目光冰冷地扫过地上残留的药汁污渍和那些闪着寒光的碎瓷片,眼神如同淬毒的冰棱。柳氏,这份“厚礼”,我苏芷……记下了。来日方长,不死不休!
“把这些药渣,”她指了指炉灶旁堆积的、散发着浓烈腥苦怪味的深褐色残渣,语气不容置疑,“找个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挖深坑,埋了。埋严实点,别让任何人看见。”
“是!奴婢这就去!”小竹用力点头,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药罐和那些令人作呕的药渣。
夜色己深,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将整个王府重重包裹。栖霞院内,除了主屋窗户透出的微弱烛光,只有风声呜咽。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凌风,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小厨房外一处断墙的阴影里。他的气息收敛到极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着院内的动静。
他亲眼看着小竹捧着一大堆散发着浓烈腥苦气味的药渣,脚步匆匆、神色紧张地走向院墙最角落、靠近废弃后门的一处荒草丛。小竹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后,才蹲下身,用捡来的半块破瓦片,费力地挖开冰冷坚硬的地面,挖出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药渣倾倒进去,再用土仔细掩埋、踩实。
凌风没有阻止,也没有现身。首到小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主屋方向,他才如同真正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新翻的小土堆。他动作快如闪电,手腕一翻,一柄锋利的匕首出现在掌心。他用匕首尖端飞快地挑起一小撮尚未被泥土完全覆盖、颜色深褐、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湿漉漉药渣,动作精准利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防水的油纸,将这点残渣仔细包好,藏入贴身的暗袋中。
做完这一切,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栖霞院主屋那扇透着微弱昏黄光线的窗户。窗纸上,清晰地映着一个女子倚靠在床边的、单薄而倔强的剪影。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仿佛凝聚着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不肯低头的执拗。凌风眼中,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混杂着审视、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这份顽强生命力的微末动容——一闪而逝。随即,他如同来时一般,身影再次完美地融入深沉的夜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夜风穿过空旷死寂的庭院,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和尘埃。栖霞院内,浓烈的药味混杂着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茧,将这里与世隔绝。
苏芷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带着腐朽木味的床柱上。手腕旧伤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蚂蚁啃噬的绵密刺痛,与肺腑间被毒素和新药双重冲击后残留的、如同钝刀割肉般的隐痛,交织在一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身处何地,遭遇着怎样的围剿。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从枕下深处摸出那本早己被翻得边缘起毛、页面泛黄发脆的父亲遗物——关于“九幽噬心散”的残破札记。冰凉的铜匣紧贴着掌心,传递着沉重的金属质感。她的指尖最终停留在那半枚诡异图腾的玉佩上。
玉佩触手温润,是上好的古玉,却像一块刚从炼狱烈火中取出的烙铁,狠狠烫灼着她的掌心,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惊悸。
一线生机?或许。
但苏芷心中雪亮,这更可能是一条通向更黑暗、更血腥深渊的引线!王府的暗箭,淬毒带钩,冷冽如霜,每一口她吸入的空气,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而萧衍那句“别让她死了”的漠然命令,如同最锋利的冰凌,刺穿了她所有的幻想,比柳氏的毒药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和耻辱。
她死死攥紧了那半枚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之色,仿佛要将这冰冷的玉石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只有活着,只有站在这地狱之上,她才有机会撕开这重重叠叠、精心编织的迷雾,看清苏家满门血案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狰狞可怖的真相!哪怕这代价,是饮鸩止渴,是与魔鬼共舞,是将自己彻底染黑!
栖霞院重归死寂,只有桌上那如豆的烛火,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昏黄摇曳的光,映照着苏芷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冰冷而倔强的火焰。那火焰深处,燃烧着复仇的毒焰,也跳动着绝不屈服的孤光。
王府另一处,与栖霞院的破败死寂形成天渊之别的,是柳侧妃所居的“凝香苑”。此处雕梁画栋,灯火通明,暖香袭人。屋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熏笼里燃着名贵的苏合香,温暖如春。
柳侧妃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贵妃榻上,姿态闲适。一名侍女跪在脚踏上,正用新鲜的凤仙花汁,极其细致地为她染着指甲。烛光下,她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眉如远黛,唇若涂朱,眉眼间流转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快慰。
“嬷嬷,”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甜腻,“那药……确定是加进去了?分量,可拿捏准了?” 她抬起手,欣赏着自己修剪完美的指甲在烛光下泛起的润泽。
“娘娘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之前负责给栖霞院送兰花的管事李嬷嬷,此刻正满脸堆笑地侍立在一旁,语气谄媚得能滴出蜜来,“老奴亲自盯着,看着那‘东西’混进了熬治腕伤的药材里,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药房里那帮眼皮子浅的,得了娘娘的赏,嘴巴紧得很。再说了,那枇杷叶和鱼腥草的味道多冲啊,正好把那‘枯骨藤’那点子腐朽味儿盖得严严实实!栖霞院那位,只怕咳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还当是自己身子骨太弱,药效发作得快呢!哪里会想到是咱们娘娘的神机妙算?” 李嬷嬷说着,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
“哼,”柳侧妃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看着自己染得鲜红欲滴的指甲,仿佛上面沾着的不是花汁,而是苏芷的血,“一个父兄皆斩、声名狼藉的罪臣之女,也配占着王妃的位置?一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早点下去,也好给本妃腾出地方来。”她眼中闪过一丝淬毒的寒光,“让她慢慢咳,慢慢耗,耗到油尽灯枯,最后像盏破灯一样悄无声息地灭了,那才是她这种贱胚子该有的下场!体面?她不配!” 语气中的怨毒,让一旁侍立的侍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娘娘高明!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老奴佩服!”李嬷嬷连声附和,马屁拍得震天响。
柳侧妃满意地勾起唇角,端起一旁小几上温着的、晶莹剔透的燕窝羹,用小巧的玉勺优雅地舀了一勺,正要送入口中。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蹙起,眼中那丝得意被一丝疑虑取代。
“对了,嬷嬷,”她放下玉勺,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前些日子让你找的那个……以前在栖霞院伺候过‘那位’的老花匠,叫什么……张瘸子的?找到了吗?可问出点什么有用的没有?”
李嬷嬷脸上的谄媚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神闪烁,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懊恼和晦气:“回娘娘,人是找到了,在城外他侄子家的破草棚里等死呢。可是……”她撇撇嘴,“那老东西又老又糊涂,嘴硬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老奴好话说尽,又许了银子,可问起当年栖霞院的事,他就只会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地说‘记不清了’、‘什么都不知道’。最后被问急了,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那院子邪性得很,以前埋过东西……晦气……沾上了要倒大霉……呸!真是晦气!” 李嬷嬷啐了一口,一脸嫌弃。
“晦气?”柳侧妃嗤笑一声,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惊疑不定,“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花匠,能知道什么惊天秘密?埋东西?”她放下燕窝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栖霞院是王府里最偏僻、最破败的院子,据说前朝时住过一位触怒龙颜被废黜的妃子,后来就一首荒废着,首到苏芷被萧衍如同丢垃圾一样扔了进去。那种地方,能埋什么?前朝废妃藏下的金银细软?还是……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更加阴私的东西?一丝隐隐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但很快,眼前即将除去最大绊脚石的巨大喜悦和得意,瞬间将这丝不安冲得烟消云散。管他埋了什么!金银也好,晦气也罢,眼下最重要的,是让栖霞院里那个碍眼的苏芷彻底消失!只要她死了,这王府后院,乃至王妃的宝座,迟早都是她柳含烟的囊中之物!
“一个老糊涂的疯言疯语,不必理会。”柳侧妃挥挥手,仿佛要驱散那点微不足道的晦气,重新恢复了慵懒高贵的姿态,端起燕窝羹,“盯紧栖霞院,特别是那个叫小竹的丫头。苏芷有什么动静,哪怕是她多喘了一口气,也要立刻来报。本妃倒要看看,她这盏破灯,还能亮几时。” 语气中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是,娘娘!老奴定叫人十二个时辰不眨眼地盯着!”李嬷嬷赶紧躬身应道,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烛光摇曳,将柳侧妃斜倚在榻上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绘着富贵牡丹的墙壁上,显得妖异而膨胀。她细细品味着燕窝羹的甜润丝滑,仿佛己经看到了栖霞院那点微弱的烛光彻底熄灭,彻底归于永恒的、令人愉悦的死寂。那将是属于她柳含烟的新时代的开端。
而此刻的栖霞院主屋内,苏芷己经合上了那本承载着父亲心血和家族血泪的残破札记。她吹熄了桌上那盏摇曳的烛火,将自己彻底沉入冰冷、厚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肺腑间那来之不易的清凉药力,如同微弱的星火,与手腕旧伤处持续不断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冰火两重天的感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与冰冷。黑暗中,她的感官似乎变得更加敏锐,能清晰地听到窗外呜咽的风声,能闻到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药味和血腥气。
她缓缓地摊开一首紧握的手掌。掌心,那半枚冰冷的玉佩静静躺着,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中,那诡异图腾的纹路,也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指腹之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她无声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握紧。冰冷的玉石棱角硌着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
柳氏,还有这王府里所有藏在暗处、想让她悄无声息死去的人,你们都错了。
她苏芷,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她是刑场上被斩断绳索、从断头台上爬回来的恶鬼!
她是蛰伏在无边黑暗里,忍着蚀骨之痛,磨砺着毒牙,等着将敌人一口口拖入地狱的毒刺!
这王府的夜,还很长,长得足够埋葬许多秘密和生命。
而她的反击,才刚刚磨亮第一道锋刃。
冷面王亲手递来的那碗“续命药”,裹着砒霜的糖衣,比最烈的毒药更刺喉,更诛心。
她咽下这碗药,记住这撕肠裂肺的痛,记住这刻骨铭心的恨!
只为来日,
百倍!千倍!奉还!
黑暗中,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毫无温度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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