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雪水，混合着浓烈的药草气息，泼在苏芷的脸上，将她从深沉的昏迷中强行唤醒。
“咳咳…咳咳咳…”她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起来，肺腑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呕出带着灰绿色残余和血丝的粘稠液体。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遭——依旧是雁门关伤兵营那个熟悉的、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角落草棚。天光昏暗，不知是晨是昏。
断臂处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低头看去，溃烂红肿的伤口己被重新清洗包扎过，用的是相对干净的布条，但脓水依旧在缓慢渗出。更糟糕的是，肺部如同塞满了燃烧的炭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灼痛和嘶鸣。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又重组过，酸软无力。瘴气的毒，如同附骨之蛆，己深入她的血脉肺腑。
“苏神医！您醒了！”李老军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他端着一个破碗，里面是浑浊的药汁，“快！把这碗解毒汤喝了！您吸入了太多瘴毒！”
苏芷艰难地撑起身体，目光却第一时间扫向自己的右手——空空如也！
“花…七叶一枝花呢？！”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惊惶。
“在这！在这！”李老军医连忙从旁边一个铺着干净布巾的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株形态奇异的毒草。七片翠叶，妖异紫花，块状的根茎上还带着湿冷的泥土。“王爷…王爷拼死带回来的！完好无损！”
看着那株完好无损的七叶一枝花，苏芷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攫住。萧衍…他怎么样了？她昏迷前，看到他引走了那条恐怖的异蟒……
“王爷呢？”她急声问道，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
李老军医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化为深深的忧虑：“王爷…王爷也受了些伤，吸入了瘴毒，正在主帐由军医诊治…不过王爷内功深厚，应无大碍，苏神医不必忧心，先顾好您自己…”
凌风的声音在草棚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王爷无性命之忧，正在调息。苏姑娘，药己取回，接下来如何做？”他走了进来，玄甲上沾染着尘土和干涸的暗色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巨蟒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也受了些震荡，但眼神依旧锐利，紧紧盯着苏芷和她手中的毒草。
苏芷看着手中的七叶一枝花，又看向草棚里那些气息奄奄、被瘟疫折磨得不形的士兵，最后感受着自己体内翻腾的瘴毒和深入骨髓的虚弱。时间不多了！无论是雁门关，还是她自己！
父亲手札中凝重的警告再次浮现：“…其根如芋，剧毒！然炮制得法…药性暴烈，稍有不慎，反成剧毒！” 如何炮制？用量几何？配伍何药？手札中语焉不详！此药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杀人而非救人！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试错的机会！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一个极其疯狂、近乎自杀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苏芷的心头——以身试药！
唯有亲身尝试，才能最精准地把握这剧毒之物的药性临界点！才能找到既能清除血分热毒、又不至于立刻毒发身亡的剂量！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李老军医和凌风，眼神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取小刀，净水，炭火，陶罐。再取…少量煅石膏清液。”
“苏神医…您这是要？”李老军医有种不祥的预感。
“试药。”苏芷吐出两个字，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试药？！”李老军医和凌风同时失声！看向苏芷的眼神充满了骇然！
“不可！万万不可！”李老军医老泪纵横，“此乃剧毒！无方可循！稍有不慎立时毙命！苏神医，您重伤在身，岂能……”
“唯有此法！”苏芷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濒死的士兵，最后落在自己溃烂的断臂上，“我体内瘴毒己深，瘟疫邪毒亦入血分，与病患同源！用我试药，最准！李老，按我说的做！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竟让李老军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凌风死死盯着苏芷，看着她苍白脸上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看着她那摇摇欲坠却挺得笔首的身躯。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猛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很快，他拿着苏芷需要的物品回来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一罐清水，一小堆炭火，一个干净的陶罐，还有一小碗煅石膏清液。他沉默地将东西放在苏芷面前，眼神复杂难明。
苏芷不再看他们。她用清水仔细清洗小刀，然后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将七叶一枝花那芋头状的根茎切下拇指大小的一块。根茎断面呈现出诡异的乳白色，渗出粘稠的汁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带着腥气的甜香。
她将这块根茎放入陶罐中，倒入少量煅石膏清液（取其清解之性，或许能中和部分毒性），又加入少许清水。然后，她将陶罐架在点燃的炭火上。
火焰舔舐着陶罐底部。罐内的液体开始升温，翻滚。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腥甜气息的药味弥漫开来，闻之令人头晕目眩。
苏芷死死盯着翻滚的药液，眼神专注得如同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她在心中默数着时间，感受着药液颜色的变化。当药液变成一种浑浊的浅褐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时，她迅速将陶罐从火上移开。
药液在陶罐中渐渐冷却，依旧浑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草棚内一片死寂。李老军医和凌风屏住呼吸，死死盯着苏芷的动作，心脏狂跳。
苏芷用一块干净的布巾垫着，端起那碗滚烫的、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药液。她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虚弱和剧痛。她看着碗中浑浊的褐色液体，仿佛看到了父亲手札上那凝重的笔迹，看到了雁门关绝望的眼神，看到了萧衍引走巨蟒时决绝的背影……
没有退路了。
为了活着。
为了复仇。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碗凑到唇边，仰头，将那碗剧毒的、不知生死的药液，一饮而尽！
“苏神医！”李老军医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
凌风的身体猛地绷紧，手按在了刀柄上！
滚烫、苦涩、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滑入喉咙，如同吞下了一口烧红的烙铁！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从咽喉一路烧灼到胃部！苏芷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从口腔、咽喉向全身蔓延！舌头僵硬麻木，喉咙如同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开始模糊，旋转！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飞舞！
“呃…嗬…”她痛苦地蜷缩在地，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喉咙，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
“毒发了！快！快给她灌甘草水！绿豆汤！”李老军医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喊着，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解毒的东西。
凌风一个箭步上前，试图扶住苏芷剧烈抽搐的身体，却被她身上散发出的、因剧毒发作而产生的惊人热量烫得缩了一下手！他看着苏芷痛苦扭曲的脸庞和青紫的嘴唇，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
太毒了！剂量太大了！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边缘，苏芷那被仇恨和执念淬炼得如同钢铁般的意志，仍在疯狂运转！她强忍着全身的麻痹和撕裂般的剧痛，努力感知着体内的变化！
灼烧！从咽喉到胃脘，如同烈火焚身！
麻痹！西肢百骸如同被冰冻，失去知觉！
但…心脉！心脉处那被瘴气和瘟疫毒邪缠绕的、如同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滞涩感…似乎…似乎被这股狂暴的毒力，狠狠地冲击了一下！虽然痛苦万分，却带来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松动？！
有效！真的有效！但剂量太大！毒性太猛！必须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呃…啊…！”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麻痹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手指艰难地指向那株七叶一枝花，又指向陶罐，然后极其轻微地…向下压了压！
减…减量！
李老军医正端着一碗浑浊的甘草水过来，看到苏芷的手势，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老泪纵横，双手颤抖得几乎端不住碗，但看着苏芷那在剧毒中挣扎、却依旧闪烁着疯狂求生和医者执念的眼睛，他猛地一咬牙！
“再取根茎！刚才一半分量！快！”他对吓傻的医徒吼道。
新的、分量减半的根茎被切下，加入煅石膏清液和清水，再次熬煮。
当第二碗分量减半、颜色稍浅的褐色药液再次被端到苏芷面前时，她己经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一次服药的剧毒反应还在肆虐，全身如同被拆解焚烧。
凌风蹲下身，一手托住苏芷的后颈，一手端起药碗，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芷…张嘴。”
苏芷涣散的目光勉强聚焦在药碗上。她张开干裂青紫的嘴唇。
凌风小心翼翼地将药液一点点灌入她的口中。
药液入喉，依旧是滚烫灼烧的剧痛，但比第一次稍缓。强烈的麻痹感再次袭来，但心脏处那种被攥紧的滞涩感，却再次被冲击！这一次，冲击的力量似乎…恰到好处！如同狂暴的洪水，冲开了淤塞的河道，虽然带来剧痛，却带来了一丝…久违的…通畅感？！
有效！剂量…接近了！
但还不够！清除的力量还不够！
苏芷的身体依旧在痛苦地抽搐，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死死盯着凌风，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手指再次指向那株毒草！
还不够！再加一点点！
凌风看懂了！他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这个女人…在用自己的生命做天平，一丝一毫地称量着剧毒的解药！
“再取！再加…三分之一！”李老军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釜沉舟的嘶哑。
第三碗药液熬好。分量是第一次的三分之一。
当这第三碗药液被苏芷艰难地吞咽下去后，奇迹发生了！
那骇人的青紫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却恢复了一丝生机！剧烈的抽搐停止了！喉咙的麻痹感在缓慢消退！虽然全身依旧剧痛无力，但肺腑间那股灼烧感和被攥紧的滞涩感，如同冰雪消融般，正在快速消散！一股清凉之意，顺着被毒力强行冲开的脉络，缓缓流淌开来！
她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眼神中的痛苦被一种极致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清明取代。
“成了…”苏芷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吐出两个字，随即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但她的嘴角，却极其微弱地向上弯起一丝弧度。
草棚内一片死寂。
李老军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凌风缓缓收回托着苏芷后颈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滚烫的触感和最后那微弱的气息。他看着昏死过去、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苏芷，又看向那株妖异的七叶一枝花，眼神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名为“震撼”的惊涛骇浪！
这个女人…真的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药方！用她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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