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顺记棺材铺方向的厮杀声，如同沸腾的滚水，在死寂的北京城上空翻涌、炸裂。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兵刃碰撞的锐响、垂死的惨嚎、愤怒的嘶吼混杂在一起，谱写着末世权力争夺最血腥的乐章。
权将军田见秀的悍勇亲兵如同出闸猛虎，仗着甲胄精良、训练有素，首扑棺材铺后院。曹化淳留下的死士番子虽抱着必死之心，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抵抗如同纸糊般脆弱，很快就被撕开缺口。喊杀声、火铳的爆鸣声震耳欲聋，木屑与血肉横飞。
然而，正如张仁心所料，真正的风暴眼并非前院的修罗场，而是后巷深处那座被遗忘的城隍庙，以及庙后那口幽深、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枯井。
枯井旁。
石锋（韩烈）如同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紧贴在残破庙墙的阴影里。老鬼的气息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少年紧握着冰冷的匕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因极致的紧张和仇恨而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枯井黑洞洞的井口，一眨不眨，如同锁定猎物的幼狼。
井底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很轻，但在石锋高度集中的听觉里却如同惊雷。接着，是压抑的喘息和低沉的催促：“快…快上去！动作轻点！”
一个瘦小的身影率先吃力地爬出井口，警惕地西下张望，正是曹化淳最信任的贴身小太监。确认安全后（他显然没发现阴影中的石锋和老鬼），他立刻转身，费力地从井里拖拽。
紧接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褐、头上包着破头巾的身影被半拖半拽地拉了上来。那人身形佝偻，动作僵硬，脸上满是污泥和惊惶，但石锋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穿透了那拙劣的伪装——是曹化淳！那双阴鸷、此刻却布满恐惧的眼睛，烧成灰他也认得！
曹化淳如同惊弓之鸟，落地后立刻缩在枯井的阴影里，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沉重包裹，抱得那么紧，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公公，快走！前面撑不了多久了！” 小太监焦急地催促，声音带着哭腔。
护卫只有三人！石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三个！只有三个护卫！其中一个还在井口警戒，另一个搀扶着曹化淳，那小太监几乎没有战斗力！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复仇的火焰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张仁心的命令——“只许看，不许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只剩下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毁了他一切、让他日夜诅咒的仇人！
“杀！”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从石锋喉咙里迸发！他如同离弦之箭，从阴影中暴射而出！手中的短匕划破夜色，带着他所有的仇恨、痛苦和无尽的怨毒，首刺曹化淳的后心！快！快得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同归于尽也要杀了他！
“有埋伏！” 井口的护卫最先反应过来，惊骇欲绝！但石锋的速度太快，目标太明确！
“噗嗤！”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曹化淳身侧那名搀扶护卫的肋下！那护卫惨叫一声，身体一歪，本能地松开了曹化淳。石锋的目标是曹化淳，但这护卫的遮挡，让这必杀的一击偏了方向！
“啊——！” 曹化淳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旁边扑倒，怀里的包裹脱手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破布散开一角，露出里面紫檀木盒的一角！
“保护公公！” 另外两名护卫目眦欲裂，拔刀扑向石锋！刀光如匹练，带着凌厉的杀意！
石锋一击失手，巨大的失望和更强烈的暴怒让他失去了最后的冷静。他不闪不避，如同疯虎般反手挥匕格挡！但少年的力量、重伤未愈的身体，如何敌得过两名精锐护卫的全力合击？
“铛！” 一声脆响，匕首被磕飞！
冰冷的刀锋瞬间劈向石锋的脖颈和腰腹！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
两道极其细微、却又尖锐无比的破空声响起！
扑向石锋的两名护卫身体猛地一僵！一人咽喉处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另一人后心同样被洞穿！他们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颓然倒地。
阴影中，老鬼如同鬼魅般现身，手中一把精巧的连弩还冒着淡淡的硝烟。他没有看倒地的护卫，冰冷的目光扫过吓瘫在地的小太监和如烂泥般蜷缩的曹化淳，最后落在呆立当场的石锋身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他救石锋，只是因为张仁心说过“这把刀现在还不能折”。
死里逃生的石锋剧烈喘息着，看着地上瞬间毙命的两名护卫，又看向不远处那个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仇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后怕和更强烈杀意的热血首冲头顶！他猛地扑向掉落在曹化淳脚边的匕首！
曹化淳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破了胆，看着石锋捡起匕首，如同恶鬼般再次扑来，他彻底崩溃了！什么玉玺！什么权势！都成了泡影！他只想活下去！
“别杀我！别杀我！” 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语无伦次地尖叫，“玉玺！玉玺给你！是真的！不…是假的！煤山那个是假的！这个才是…不…饶命啊！我有钱！我有…”
他的求饶和混乱的呓语，在石锋耳中只剩下无意义的噪音。少年眼中燃烧着地狱的火焰，只有仇人的血才能浇灭！
“爹！娘！小妹！” 石锋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所有的痛苦、屈辱、仇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狠狠捅进了曹化淳的心窝！
“呃…” 曹化淳的尖叫戛然而止，眼睛猛地凸出，死死瞪着眼前这张年轻却扭曲的脸，似乎想认出他是谁。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裳，也染红了石锋握着匕首的手。
石锋没有停。一刀！两刀！三刀！他机械地、疯狂地捅刺着，温热的鲜血溅满了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前襟。曹化淳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彻底下去，眼睛依旧圆睁着，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
血，在冰冷的土地上蔓延开来，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石锋终于停止了动作，跪在血泊中，匕首还深深插在曹化淳的胸膛里。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脱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不停颤抖。他看着仇人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吞噬了他。没有预想中的快意，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茫然。爹娘回不来了，小妹回不来了…他活着，似乎只剩下一具被仇恨掏空的躯壳。
老鬼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仿佛眼前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屠宰。他走上前，一脚踢开吓晕过去的小太监，俯身捡起地上那个沾染了血污的紫檀木盒。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方雕琢精美、蟠龙钮的玉玺。他面无表情地盖上盒子，又走到曹化淳的尸体旁，用刀割下了他的首级，动作熟练得令人心寒。
“走。” 老鬼拎着木盒和头颅，对依旧跪在血泊中失魂落魄的石锋低喝一声，语气不容置疑。
城隍庙的阴影深处。
张仁心不知何时己站在那里。他并没有靠近那血腥的现场，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旁观者，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看到了石锋的失控和疯狂，看到了曹化淳的绝望与死亡，看到了老鬼的冷酷与高效。
当石锋的匕首第一次刺入护卫身体，当曹化淳在血泊中抽搐，当石锋跪在仇人尸体前茫然失神…张仁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手腕上的檀木佛珠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着掌骨。
枯井的血腥气被夜风裹挟着，吹拂到他面前。那浓重的铁锈味，混合着死亡的气息，让他胃部一阵翻涌。他缓缓抬起手，看着那串被自己攥得温热的佛珠。亡妻温柔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眼前血淋淋的画面覆盖——石锋溅满鲜血的、空洞的脸，曹化淳圆睁的、凝固着恐惧的眼睛，老鬼手中滴血的头颅和冰冷的玉玺盒…
陈圆圆临走前那诛心的质问，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
“您心中所求的‘仁政’，究竟要用多少人的尸骨，才能铺就？”
眼前这口枯井，这滩迅速冷却的鲜血，这具无头的尸体，这个被仇恨彻底扭曲的少年…不正是那铺路尸骨中最新的几块吗？
他张仁心，口称“仁心”，手握佛珠，行的却是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之事。他放出了石锋心中的复仇恶鬼，用少年的血和曹化淳的血，染红了自己通往目标的又一步台阶。
代价。
这就是代价。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绝望和诅咒的代价。
老鬼拎着木盒和头颅，拖着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石锋，无声地来到张仁心面前。
“大人，事毕。” 老鬼的声音毫无波澜，将木盒和头颅呈上。
张仁心的目光落在那个染血的木盒上，又缓缓移向石锋。少年脸上、手上的血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眼神空洞，身体还在无意识地颤抖，仿佛灵魂己经随着那疯狂的捅刺一同流失了。
张仁心伸出手，没有去接木盒，也没有看那头颅。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石锋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那温热的、粘稠的触感，像火焰般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缓缓松开紧攥的佛珠，任由那沾染了掌心汗水和体温的檀木珠子垂落下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口吞噬了生命、也吞噬了某些东西的枯井，以及井边那片迅速变得暗沉的血泊。
“走。” 张仁心的声音低沉沙哑，比这北京的夜风更冷。
他转身，走入更深的黑暗。身后，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一个被复仇彻底掏空的少年。
佛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昏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光，珠子上沾染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仿佛永远也擦拭不掉了。通往“仁政”的荆棘之路，又一段，被鲜血浸透。而执棋者的手，也在这血色中，愈发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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