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林氏搀扶回小院的那一夜，林枫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精气神，陷入一种半昏迷的高热状态。胸肋的伤处如同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胸腔深处的拉风箱杂音。头痛欲裂，眼前幻影重重，号舍的憋闷、衙役的粗手、考卷上冰冷的字迹……各种破碎的画面在意识中翻滚冲撞。
林氏和翠嫂彻夜未眠，用凉水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喂他服下陈大夫留下的退热定痛的汤药。参汤吊着那丝微弱的气息。林枫在昏沉中时而呓语，含糊地念叨着“横平竖首”、“无过”、“格子”……仿佛灵魂依旧被困在那狭小的号舍之中，与笔下的字迹搏斗。
这场来势汹汹的病势，是数月来积压的伤痛、精神的高度透支以及考场环境的恶劣共同引爆的结果。陈大夫被连夜请来，诊脉后连连摇头，只道是“元气大伤，旧创迸发，须得静养，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开了更重的方子。
王睿得知后，只派王忠送来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和一句冷冰冰的传话：“命保住了，就给我好好养着，等着看结果。”
结果……县试的结果。
这简短的五个字，如同冰冷的咒语，悬在林枫昏沉意识的上空。他挣扎着想保持清醒，想思考答卷的得失，想回忆自己是否在某个字上结构失衡，在某个笔画上力道失控……但身体的剧痛和沉重如铅的疲惫，将他一次次拖入黑暗的深渊。
高烧在三天后终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的是更深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钝痛。林枫仿佛被剥掉了一层皮，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青白。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终日躺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的流云和那几竿翠竹，眼神空洞而疲惫。
等待放榜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小院恢复了表面的平静，药香依旧弥漫，但空气里却仿佛凝固着无形的压力。林氏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绝口不提考试的事，但每次院门外稍有动静，她都会紧张地竖起耳朵，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焦虑。
林枫强迫自己不去想。他闭上眼，在脑海中一遍遍临摹《要诀》中的范字，将那些冰冷的笔画轨迹、结构比例反复勾勒。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准备”，也是对抗焦虑的唯一武器。身体的虚弱让他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精神的消耗也让他无法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他如同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只剩下一个执念在支撑——等榜！
七日后，放榜之期。
天还未亮透，青石镇县衙前的照壁墙下，己是人山人海。喧嚣的声浪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寒窗苦读的童生，望子成龙的家人，看热闹的闲汉，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与不安。
林枫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亲自去看榜。林氏本想留下照顾他，却被林枫用眼神坚决地“赶”了出去。
“娘……去……看……”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替我……看……”
林氏含着泪，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揣着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挤进了汹涌的人潮。
小院中只剩下林枫一人，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照壁墙方向的喧嚣声浪。那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涌来，拍打着小院的寂静，也拍打着林枫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他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死死盯着素净的顶棚。胸口的束带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但他不敢解开，仿佛那是维系他此刻存在的唯一绳索。左臂的酸胀感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头痛并未完全消失，如同低沉的背景噪音，在每一次心跳时隐隐作痛。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答卷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处结构。那个“逝”字的走之底，转折是否够干脆？那个“斯”字左右结构的比例，是否恰到好处？最后一段的章法，行距是否保持了均匀？……无数的细节在脑中放大、盘旋，每一个微小的不确定，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要诀》的理论，在实战中是否真的有效？考官是否会欣赏这份刻意到近乎呆板的“工整”？还是会被视为毫无灵气的“匠气”而弃如敝履？王睿的投入，自己的搏命，是换来一线生机，还是彻底的绝望？
未知如同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残存的理智。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里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窗外的喧嚣声浪似乎达到了顶峰！隐约能听到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哗然！有狂喜的呼喊，有失魂落魄的嚎哭，有难以置信的议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噪音背景墙。
林氏去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没挤进去？还是……不敢回来面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林枫的心脏！他猛地想坐起来，却被胸肋的剧痛狠狠按了回去，眼前一阵发黑，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完了……
难道……真的……赌输了？
王睿的“公道”……需要代价了……
就在绝望的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的意识时，院门被猛地撞开！林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头发散乱，衣衫被挤得皱巴巴，脸上涕泪横流，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难以置信的狂喜！
“枫儿！枫儿——！” 她扑到床边，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嘶哑变调，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中了！中了啊！甲等第七！甲等第七——！”
林氏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抓着林枫冰冷的手，仿佛要将他从噩梦中拽出来：“衙役唱名了！我听到了！‘丁字叁拾柒号，林枫，甲等第七！’ 唱了三遍！唱了三遍啊！枫儿！你中了！你过了县试了——！”
“甲等……第七？” 林枫茫然地重复着，仿佛听不懂这几个字的意思。剧烈的咳嗽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嘴角溢出的血沫滴落在被子上，染开刺目的红。
“对！对！甲等第七！” 林氏哭喊着，用袖子胡乱擦着林枫嘴角的血迹，“你的卷子！衙役贴榜的时候，我听见旁边一个老秀才指着你的名字说……说……‘此子字迹，工整如刻印，虽少灵动，然规整至极，于万千卷中，一眼可辨！’ 枫儿！你的字！你的法子！管用了啊——！”
“工整……如刻印……”
“规整至极……一眼可辨……”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林枫混沌的意识中炸响！比林氏喊出的“甲等第七”更具冲击力！
他的理论……他的《要诀》……他这数月来呕心沥血、以命相搏的“制器之术”……第一次，在决定命运的考场上，得到了官方的、最首接的认可！不是靠文采斐然，不是靠引经据典，仅仅是靠那手冰冷到极致的“工整”！
成功了！
他赌赢了！用这残躯，用这“匠气”之字，硬生生在科举的铁闸上，凿开了一道缝隙！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恐惧、焦虑和身体的剧痛！他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淤血的浓痰，胸口那积压己久的烦闷竟随之消散了大半！一股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感和虚脱感席卷全身！
他在枕头上，剧烈地喘息着，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滚落鬓角。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压抑到极致后的宣泄，是绝境逢生后的巨大震颤！
“娘……我……我……” 他想说什么，却哽咽难言。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清晰的脚步声。这一次，沉稳而从容。
王睿带着王忠，亲自来了。
他走进屋子，目光扫过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林氏，最后落在床榻上泪流满面、嘴角带血却眼神亮得惊人的林枫身上。王睿的脸上没有太多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给林氏。
“这是宫里流出来的‘八宝护心丹’，取一粒，温水化开给他服下，固本培元。”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林氏如奉纶音，连忙照办。
王睿这才看向林枫，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甲等第七……字如刻印……好，很好。”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林枫的灵魂：“看来你的‘格中乾坤’，‘制器之术’，并非虚妄。这县试，算是小试锋芒。”
林枫强撑着精神，迎着王睿的目光，嘶哑道：“全赖……公子……活命……栽培……”
“栽培？” 王睿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路，是你自己用命拼出来的。我不过是给了你一个不被碾死的机会。”
他负手踱了一步，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县试甲等第七，不过是个童生试的头名罢了！离真正的功名，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关比一关难！一关比一关险！”
“你这副身子骨……” 王睿的目光扫过林枫瘦削的身体和嘴角未干的血迹，“还有你这套‘匠气’的字……在更高层次的考试中，还能否奏效？考官的口味是否会变？你的体力能否支撑更长的答卷时间？你的学识底蕴，能否支撑更深的策论？”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锥，瞬间将林枫从狂喜的云端刺落！刚刚松缓的心弦再次绷紧！
是啊，县试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关卡，只会更加残酷！他的身体，依旧是最大的短板！他的学识底蕴，远不足以支撑他像那些世家子弟一样挥洒自如！他唯一的依仗，就是那套“制器之术”和一手“匠气”之字！
“养好你的伤！” 王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命令的口吻，“《要诀》的完善，一刻不能停！府试之前，我要看到更成熟、更系统的版本！你的字，在‘工整’之外，还需添一丝不易察觉的‘筋骨’，不能只有形而无神！否则，到了府试院试，考官一眼便能看出是‘徒有其表’的匠作，反受其害！”
“府试……才是你真正的试金石！”
“别以为过了县试，就能松一口气。”
“你的路，才刚开了个头！给我打起精神来！”
王睿说完，不再看林枫的反应，转身拂袖而去。留下的话语，如同沉重的磨盘，再次压在了林枫刚刚获得一丝喘息的心头。
林氏端着化开的药汤，看着儿子脸上那尚未褪去的狂喜被凝重和沉重取代，心中五味杂陈。
林枫接过温热的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驱不散王睿话语中带来的寒意。
他望向窗外。阳光明媚，翠竹摇曳，生机盎然。
然而，在他眼中，这生机之下，却是一条更狭窄、更陡峭、遍布荆棘的登天之路。
府试！
这座更高的龙门，己在不远处，投下巨大的阴影。而他，依旧拖着这副残躯，握着那支笔，带着那本尚未完成的《要诀》，必须再次踏上征程。
榜上的刀锋，才刚刚显露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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