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巅，水帘洞内。
庆功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灵果的甜香、猴儿酒的醇厚以及烤肉的焦香。石桌石椅上杯盘狼藉，群猴东倒西歪，鼾声西起，脸上犹自带着胜利的狂喜与满足的醉意。
孙衍斜倚在主位的石座上，一条腿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里还捏着一个啃得溜光的灵桃核。他满足地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皮，打了个悠长的饱嗝，一股精纯的酒气混合着果香喷薄而出。
“嗝……舒坦！”他咂咂嘴，剔了剔牙缝里最后一丝肉屑，随手将那根充当牙签的细长坚硬草茎——也不知是什么灵植的枝桠——刁在了嘴角。
哼着不成调、却带着几分戏谑的小曲儿，仔细听，竟是“铁窗泪”的旋律（自从你与俺分别以后，你就住进监狱的楼），只是被他哼得全无悲戚，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欢快。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踢开脚边一个抱着酒坛子睡得正香的猴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朝着水帘洞深处、专门开辟出来关押重犯的石牢走去。
厚重的、刻满了加固符文的玄铁牢门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洞外的酒香暖意形成鲜明对比。
牢房中央，一个巨大的身影被粗如儿臂、同样闪烁着符文的乌金锁链牢牢捆缚在特制的石柱上。它正是昔日威风凛凛、如今却狼狈不堪的通背猿猴王。它一身银灰色的毛发沾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显得暗淡无光，原本强健的肌肉在修为被彻底封印后，也显得有些松垮。感应到有人进来，它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金色眼瞳死死盯住门口的身影，那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屈辱的怒火。
“死猴子！放我出去！有种解开封印，我们再战三百回合！偷袭暗算，算什么英雄好汉！”通背猿猴王的咆哮声在狭小的石牢里震得嗡嗡作响，唾沫星子西溅，带着一股野兽般的腥气。它奋力挣扎，沉重的锁链被扯得哗啦作响，石柱上的符文明灭不定，却纹丝不动。
孙衍斜叼着“牙签”，双手插在不知从哪弄来的、略显宽大的衣袍袖子里，晃晃悠悠地踱步进来，脸上挂着一种极其欠揍的、玩味的笑容。他上下打量着被锁链束缚得如同待宰牲口般的通背猿猴王，啧啧有声。
“哟——！”孙衍故意拉长了调子，语气夸张，充满了调侃，“这不是咱傲来国威名赫赫、统御群妖的通背猿猴大妖王嘛！怎么几日不见，这么拉了？”他走到通背猿猴王面前，歪着头，故意凑近了看它那因愤怒而扭曲的猴脸。
“吼——！孙衍！休要在此惺惺作态！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本王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通背猿猴王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用牙齿撕碎眼前这张可恶的脸。
“啧啧啧，”孙衍摇着头，剔了剔并不存在的牙缝，那根草茎在他嘴边一翘一翘，“阿背啊（他故意用了个极其熟稔又带着轻蔑的称呼），你这就不懂了吧？抬手不是抱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模仿着某种流行语的腔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带着赤裸裸的嘲讽，“而是老弟你啊，还得练！”
他伸出食指，在通背猿猴王眼前晃了晃：“你看，当初你们哥仨，气势汹汹打上门来，三打一啊！那阵仗，啧啧，俺老孙差点以为天塌了呢！”他语气一转，变得极其无辜和无奈，“结果呢？俺都还没怎么用力热身呢，你们就……唉！”他摊开手，做了个极其惋惜的表情。
“熊罴老弟成了地上那摊烂肉，现在估计还没咽气，生不如死；朱厌老兄嘛，更惨，被俺一不小心撕成了两片儿，拼都拼不回来咯；至于你嘛……”孙衍的目光在通背猿猴王身上扫了扫，带着明显的怜悯，“就成了阶下囚，在这儿唱铁窗泪了。”
听到孙衍细数兄弟惨状，尤其是提到朱厌被生撕，通背猿猴王眼中怒火更炽，浑身都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起来，锁链哗哗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扑上来。
然而，孙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根冰冷的毒针，精准地刺入了它愤怒外壳下最脆弱的地方。
“说到阶下囚啊……”孙衍咂咂嘴，吐掉嘴里的草茎，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阿背，不是俺说你，你那大哥赤尻马猴，可真不是个人……哦不对，真不是个猴养的玩意儿！”
他凑近通背猿猴王，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眼神却锐利如刀：“你猜怎么着？眼看你们仨都栽了，你那好大哥，连看都没看你一眼，更别提救你了！人家那叫一个当机立断，首接燃烧生命本源，跑得那叫一个快啊！俺老孙刚撕完朱厌，还没回过味儿来呢，他‘嗖’一下，影子都没了！啧啧啧，那速度，撵都撵不上！生怕跑慢了被俺逮住，跟他兄弟作伴呢！”
“……”
孙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通背猿猴王的心尖。那刻意回避、被它用狂怒强行压制在记忆角落的画面，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来，带着撕心裂肺的清晰，猛地撞入脑海！
它“看”到了——就在朱厌那庞大的身躯被撕成两半，腥热的血雨泼洒而下的瞬间！就在它自己被孙衍一拳轰飞，筋骨欲裂、视野模糊的刹那！
它“看”到了——就在那混乱血腥的战场边缘！它那位向来以“智计无双”、“算无遗策”自诩的大哥，赤尻马猴王！
它浑身爆发出刺目欲盲的血色光华，那是燃烧本源才会有的惨烈景象！它的脸因为剧痛和决绝而扭曲，但那双眼……那双它追随了快千载、曾以为承载着兄弟情义与族群未来的眼……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没有一丁点看向它和朱厌残躯的留恋！
只有赤裸裸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逃生的疯狂渴望！
它的身形在血光中瞬间模糊、拉长，化作一道凄厉的血线，以一种它从未见过的、抛弃一切尊严和负累的速度，头也不回地朝着与花果山相反的方向，亡命遁去！那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温度，快得……让它当时重伤模糊的视线都来不及捕捉细节，只留下一个狼狈到极点的、仓皇逃窜的剪影！
“轰——！”
这被它潜意识死死压抑、拒绝相信的画面，此刻被孙衍用最刻薄的语言彻底引爆，在它脑海中轰然炸响！比孙衍的任何一击都要沉重，都要致命！
通背猿猴王所有的咆哮和挣扎，在孙衍这番话出口、在记忆碎片强行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它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瞳，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神采，猛地凝固了。那清晰无比的逃亡画面，无情地碾碎了它最后一丝幻想和自我欺骗。原本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也骤然停止了起伏。它死死地盯着孙衍，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似乎想反驳，想怒斥孙衍在挑拨离间，想为它那位“算无遗策”的大哥辩解……但那些苍白的话语，在脑海中那血光中决绝逃窜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孙衍那嘲讽中带着真实鄙夷的眼神，如同最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它此刻被彻底愚弄、被无情抛弃的可怜虫本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从它被锁链捆缚的脊椎骨一路蔓延到天灵盖，瞬间浇灭了它所有的怒火，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绝望与空洞。那寒意深入骨髓，冻僵了它的血液，也冻僵了它的灵魂。
它高昂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带着一种近乎断裂般的沉重感，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去，重重抵在冰冷的石柱上。那曾经桀骜不驯、闪烁着智慧与野性的金色眼瞳，此刻一片死灰，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那血光背影烙印下的、挥之不去的空洞。任凭孙衍在它面前如何踱步，如何继续用更刻薄、更戏谑的语言逗弄、挖苦，它都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石雕，一动不动，连一丝一毫的回应都没有了。只有那沉重的锁链，偶尔因为它身体无法控制的、源自绝望深渊的轻微颤抖，而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濒死心跳般的“咔哒”声。
石牢内，只剩下孙衍那带着几分无聊的哼唧声（依旧是“铁窗泪”的调子），在凝固的、充满了背叛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和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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