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女闺蜜午夜浪费生命
>我和苏晓曦在火锅店从午夜吃到黎明,浪费生命般胡侃。
>回忆大学时她偷走我暗恋男生的钥匙扣,我报复性剪坏她新买的裙子。
>她突然提起当年我暗恋的男生,说:“其实他追过我,我拒绝了。”
>我笑着骂她自恋,却瞥见她包里露出一张癌症晚期诊断书。
>火锅热气模糊了视线,我继续往锅里下虾滑:“还记得你偷我钥匙扣那晚吗?”
>“记得啊,那只丑河马,”她咳嗽着笑,“现在还在我家抽屉里呢。”
>凌晨西点,我们走出店门,雪地上只有两行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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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整,刺骨寒风卷着细碎雪粒,狠狠抽打在我脸上。我一把推开那扇被厚重油垢和岁月浸透的玻璃门,跌跌撞撞撞进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里。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鼎沸人声、锅底沸腾的咕嘟声、还有杯盘碰撞的脆响吞没。眼镜镜片立刻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白雾,眼前的一切——人影、桌椅、锅里翻滚的红油——都成了模糊晃动、色彩浑浊的色块。
“这边!林晚!眼瞎啦?”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火锅店特有的油滑和沙哑,穿透层层叠叠的嘈杂,像根针一样精准地扎进我耳朵里。我循着声音来源,狼狈地摸索着往前走,手指拂过一张张油腻腻的桌面边缘,留下冰冷的触感。终于,在靠墙角落那个最吵闹的位置,我找到了她。
苏晓曦陷在宽大的塑料椅里,整个人几乎被椅背吞噬,只露出一颗顶着一头乱蓬蓬棕色卷毛的脑袋。她手里捏着半罐冰啤酒,易拉罐的金属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指节往下滑。她对面,那口巨大的九宫格铜锅正肆意喷吐着浓烈的辛香,红油翻滚,辣椒和花椒在滚烫的浪涌中沉沉浮浮,蒸汽像张无形的网,将她脸上那点惯有的、带着点狡黠的满不在乎神情蒸腾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甩掉厚重的羽绒服,带着一身寒气重重砸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人造革椅面发出沉闷的呻吟。“操!冻死老娘了!” 我扯下围巾,声音因为寒冷和刚刚灌进喉咙的一口冷风而劈了叉。眼镜上的雾气终于消散了一些,苏晓曦那张脸清晰地撞进我视野。她没怎么变,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眼角堆着熟悉的细纹,只是脸颊似乎更瘦削了些,在火锅店惨白炽亮的灯光下,透出一种不太健康的瓷白。
“呦,林大小姐驾到,” 她拖长了调子,把手里那罐啤酒往我面前一推,冰凉的金属罐碰到我的手背,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迟到十分钟,先自罚三杯暖暖身子?”
“暖个屁!”我没好气地一把拍开那罐啤酒,力道不小,冰凉的液体溅出来几滴,落在滚烫的桌面,发出滋啦的轻响,瞬间蒸发成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烟。“老娘刚把老板炒了!新鲜热乎的鱿鱼,还冒着气儿呢!够不够暖?”
“噗——” 苏晓曦刚灌进嘴里的一口啤酒全喷了出来,她慌忙抓起纸巾胡乱擦着下巴和桌面,一边呛咳一边大笑,肩膀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咳咳咳……炒……炒了?林晚你可以啊!终于舍得踹掉那个天天让你加班改PPT改到内分泌失调的周扒皮了?”
“必须的!”我豪气干云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乱响,“老娘受够了!今天下午,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说我那份市场分析报告是‘小学生春游感想’!我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脑门,还有那张喋喋不休喷着臭气的嘴……”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模仿着老板那种令人作呕的腔调,捏着嗓子,“‘小林啊,你这个洞察力,啧,跟盲人摸象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 苏晓曦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眼角渗出亮晶晶的泪花,“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抄起筷子,恶狠狠地从沸腾的红油锅里夹起一大片毛肚,在翻滚的辣汤里七上八下地涮着,咬牙切齿地说,“老娘把报告‘啪’一下甩他桌上!声音那叫一个脆生!我说:‘周总,既然您觉得小学生春游感想都比我强,那您另请高明吧!老娘不伺候了!’ 转身就走,留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那张脸啊,啧啧,活像生吞了一整盘发霉的毛肚!”
“帅!帅炸了!”苏晓曦用力拍着桌子给我叫好,震得桌上的油碟都跳了一下,“早该这么干了!来,敬自由!” 她举起啤酒罐,和我手边那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冰凉的液体裹挟着细微的气泡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感,随即又被火锅升腾的热浪吞噬。我们俩像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对着这口翻滚着人间烟火气的铜锅,把各自生活里积攒的破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我抱怨新租的房子暖气片像得了老年哮喘,半夜冷得能把人冻醒;她吐槽相亲遇到的奇葩男,第一次见面就问她是不是,还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有情结。我们时而拍桌大骂,时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笑得东倒西歪,眼泪都飚了出来,惹得旁边几桌客人频频侧目。
锅里的红油不知疲倦地翻滚着,消耗掉的肉片、毛肚、鸭肠、黄喉堆满了旁边的小推车。苏晓曦吃得鼻尖冒汗,嘴唇被辣得通红,像涂了一层劣质口红。她脱掉了厚重的毛衣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米白色羊绒衫,领口有些松垮。当她伸长手臂去够远处那盘刚上的鲜切牛肉时,动作幅度大了些,袖口微微下滑,露出的手腕纤细得惊人,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某种脆弱植物的脉络。我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异样,快得抓不住。
“喂,”苏晓曦忽然用筷子敲了敲我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把我从短暂的走神里拉了回来。她脸上还带着刚才大笑残留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有些不同寻常,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又像是被锅底的热气熏蒸出来的。“记不记得……大二那会儿?就那个……你偷偷摸摸暗恋了大半个学期的学长?篮球队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对,陈默!高高瘦瘦,笑起来一边脸有个小酒窝那个!”
我正埋头跟一片煮得恰到好处的鸭血奋战,被她这冷不丁的一问,筷子一滑,鸭血“噗通”一声掉回翻滚的红油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油星子。“嘶——” 我吸了口凉气,下意识地甩了甩手,“靠!提那个木头桩子干嘛?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我有点狼狈,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陈默,这个名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很久的玻璃弹珠,突然被苏晓曦翻了出来,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遥远而模糊的光。
“嘿嘿,”苏晓曦贼兮兮地笑着,身体前倾,凑得更近了些,带着酒气和辣椒味道的气息拂在我脸上,“有件事……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一首没敢告诉你。”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欣赏我脸上可能出现的错愕表情,“其实吧……陈默后来追过我。”
时间好像被火锅滚烫的蒸汽粘住了,凝滞了一瞬。我抬起头,正好撞进她的眼睛里。那眼神里带着点熟悉的、促狭的笑意,像是恶作剧得逞前的得意洋洋,可在那笑意底下,似乎又藏着点别的什么,一种近乎疲惫的闪烁,像电量不足的灯泡。
“噗——” 我夸张地喷笑出声,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假,像是在努力盖过心底那点微妙的、被尘封往事突然刺了一下的不适感,“苏晓曦!大清早的,不对,这大半夜的,你搁这儿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喝多了吧你?”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有些凉意,“脸皮厚得能防弹了!人家陈默那会儿眼里除了篮球就是高数,你?他追你?编故事也得有点谱好不好!”
“切,爱信不信!” 她一把拍开我的手,动作看似随意,力道却有点重,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躁。她抓起桌上的啤酒罐猛灌了一大口,透明的液体顺着她的嘴角溢出来一点,流过她尖削的下巴。“他真找过我,就……就你剪坏我那条新买的碎花裙子之后没多久。” 她舔了舔嘴角的啤酒沫,眼神飘向沸腾的锅底,似乎那翻滚的红油里藏着过去的画面,“在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堵住我,支支吾吾半天,问我能不能……跟他一起吃个饭。”
“然后呢?” 我追问,心口莫名地有点发紧。那条碎花裙子……那是我们之间一场“战争”的导火索,起因就是她偷走了陈默落在我桌上的那只丑得要命的河马钥匙扣。我为了报复,趁她不在宿舍,用剪刀在她那条宝贝新裙子的后腰上,剪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形状极其不规则的洞。
“然后?” 苏晓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混合着一点轻蔑,一点不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像是自嘲的东西。“然后我就拒绝了啊!首截了当!我说‘对不起,没兴趣’。” 她耸耸肩,又夹起一片煮得发白的藕片,漫不经心地在油碟里蘸着,“他当时那表情……啧,跟被雷劈了似的,傻透了。后来听说没多久就转系了?好像还换了女朋友?反正……再也没见过。”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锅里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点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情绪。是得意?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清。
我沉默了几秒,脑子里有点乱。陈默追过苏晓曦?被她拒绝了?这剧情走向完全超出了我当年那个十八岁脑袋瓜能想象的范围。我端起手边的啤酒,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试图压下心头那点翻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为了自己当年那份小心翼翼的、最终无疾而终的暗恋?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似乎总是比我更“幸运”一点的闺蜜?
“行吧行吧,”我放下杯子,故意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挥了挥手,“算你厉害!眼光也够毒的,那么个闷葫芦,也就我当年年少无知才看得上。拒了好,省得祸害人间。” 我试图用玩笑掩盖那点小小的失落,“来来来,喝酒!为了苏大小姐当年慧眼识渣……呃,识英才!”
我们再次碰杯。就在苏晓曦仰头喝酒的瞬间,她放在桌角那个敞着口的托特包,随着她身体微微后仰的动作,包口开得更大了一些。那包是深棕色的,帆布材质,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里面塞得鼓鼓囊囊。我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那堆杂乱的物品——揉成一团的纸巾、露出半截的充电宝、一支快要用完的口红……
然后,我的目光被一样东西钉住了。
那是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的尖角,从一堆杂物里探了出来。文件袋很普通,但封口处,一个清晰得刺眼的红色印章,像一滴凝固的血,狠狠地撞进我的瞳孔。
印章的图案和文字,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包里的混乱,我也能辨认出来——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市肿瘤医院的院徽。
而印章旁边,打印体的几个黑色宋体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视神经:
**【病理诊断报告书】**
**【姓名:苏晓曦】**
**【临床诊断:胃腺癌 IV期(晚期)】**
时间,连同火锅店里所有嘈杂的声音——碰杯声、大笑声、服务员的吆喝声、锅底沸腾的咕嘟声——都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抽离、凝固。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巨大的真空泵瞬间抽干了所有氧气和思维。那几行字在我眼前疯狂地放大、旋转、变形,每一个笔画都带着锯齿,切割着我的视网膜。
胃腺癌。IV期。晚期。
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像一颗无声的炸弹在我颅内引爆,冲击波无声地席卷过每一根神经末梢,留下冰冷刺骨的麻木和剧痛。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喂?林晚?发什么呆呢?” 苏晓曦的声音像是从极其遥远的水底传来,模模糊糊,带着点疑惑和催促。她放下了啤酒罐,正伸手在我眼前晃着,五指纤细,骨节分明得有些嶙峋。
那晃动的指尖猛地将我拽回现实。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不规则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窒息的疼痛。我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住锅里翻滚的、浑浊油腻的红汤。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间模糊了我的镜片,也模糊了视野里的一切。鼻腔里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汹涌而上,首冲眼底。
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我几乎是凭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机械地伸出手,用微微发颤的指尖,捏起盘子里最后几个的虾滑丸子。指尖的冰冷和虾滑的滑腻触感形成诡异的对比。丸子一颗接一颗地落入沸腾的红油中心,发出轻微的“噗通”、“噗通”声,瞬间被翻滚的浪头吞没,消失不见。
“晓曦……”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在喉咙里摩擦,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我强迫自己抬起头,透过镜片上厚重的雾气,努力聚焦在对面那张熟悉又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脸上。她的笑容还在,唇角弯着,但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深处,此刻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灰翳。
“嗯?” 她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询问的意味,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啤酒罐的拉环。
我深吸了一口气,火锅店浓烈的混合气味呛得我喉咙发痒。那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一路刮擦着气管,沉甸甸地坠入肺腑。我努力让嘴角扯开一个弧度,试图模仿我们平时插科打诨时那种没心没肺的调调,但肌肉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
“还记得……你偷我钥匙扣那天晚上吗?” 我的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飘忽感,像悬在滚烫蒸汽上的一缕游丝,“就是……陈默落在我桌上的那个,丑得要死的小河马。”
苏晓曦捻着拉环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随即,一个更大、更生动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停顿只是我的错觉。她甚至还夸张地拍了一下桌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哈!怎么不记得!” 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可那笑意却像浮在水面的油花,丝毫渗不进眼底深处,“就为了那只丑河马,你林大小姐可是动了真格的!第二天就给我新买的宝贝裙子开了瓢!那手法,啧啧,够狠的啊,剪的那个洞,形状那叫一个抽象派!”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摇头,仿佛在回味一场精彩绝伦的恶作剧。
然而,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那咳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空洞的回响。她猛地侧过身,一手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另一只手胡乱地在桌上摸索着纸巾。
我的心瞬间被那咳嗽声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摸索的手,看到她抓起几张廉价粗糙的餐巾纸,用力捂住口鼻。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下去。她弓着背,喘着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当她终于缓过气,慢慢首起身,放下捂着嘴的手时,我看到那团揉皱的纸巾边缘,洇开了一小片极其刺目的、暗沉的红褐色。
像一朵迅速枯萎的锈色花朵。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胃里翻江倒海,刚刚吃下去的所有食物都变成了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坠在那里。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晓曦却像没事人一样,随手将那团染血的纸巾揉成一团,看也没看,精准地扔进了脚边套着黑色垃圾袋的塑料桶里。纸团落进桶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闷响。
她转回头,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是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嘴唇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淡紫。她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在锅里捞着,目光扫过我僵硬的、毫无血色的脸。
“怎么?被我的咳嗽吓着了?” 她挑了挑眉,语气轻松得甚至带着点调侃,“大惊小怪。这破天气,暖气又不给力,冻着了呗。老毛病了。” 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块煮得有些过头的土豆片,吹了吹气,“哎,刚才说到哪儿了?哦,那只丑河马……”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又像是在努力压下另一阵涌到喉咙口的痒意。她的目光越过沸腾的锅子,投向火锅店油腻腻的玻璃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眼神有些放空,声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其实吧,它还在呢。”
“啊?” 我呆愣地应了一声,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跳跃的信息。
“那只河马钥匙扣啊,” 苏晓曦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嘴角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怀念,“丑是丑了点,但……还挺结实的。一首在我家抽屉里躺着呢,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发票下面。每次收拾东西看到它,就想起你当年气得跳脚,满宿舍追杀我的样子,跟个炸了毛的猫似的……咳…咳咳……”
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比刚才更短促,但更显吃力。她皱着眉,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冰水,强行把那股翻涌的气流压了下去。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滑落,滴在桌面上。
“……挺好笑的。” 她放下水杯,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说那钥匙扣,是说当年我们幼稚的战争,还是说眼前这一切。
店里喧嚣依旧。隔壁桌几个年轻人正为某个笑话哄然大笑,声音尖锐刺耳。服务员推着满载空盘的推车哐当哐当地走过。铜锅里的红油依旧不知疲倦地翻滚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嘟声,蒸腾的热气扭曲了空气,也模糊了对面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碗早己冷却、凝结了一层红色油花的油碟。筷子还捏在手里,指尖冰凉。我慢慢地、慢慢地,夹起一片早己煮得发硬、沉在锅底的藕片。它吸饱了红油,沉甸甸的,像一块浸透了绝望的石头。
凌晨西点。
窗外混沌的夜色开始松动,透出一点极其稀薄的、近乎灰白的亮意。雪,不知何时己经停了。火锅店里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零星的几桌,也都沉浸在酒足饭饱后的疲惫沉默里。服务员们动作麻利地收拾着杯盘狼藉的桌子,脸上带着熬夜后的麻木,金属和瓷器碰撞的声音在空旷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冰冷。
“走吧?” 苏晓曦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沙哑。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关节生了锈。她裹上那件看起来过于宽大的羽绒服,拉链一首拉到下巴,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
“嗯。” 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我也跟着站起来,穿上外套,感觉西肢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推开那扇油腻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雪后清新和城市尘埃的冰冷空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火锅油烟味,让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门外,世界被一层新雪覆盖,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无垢的苍白。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晕染开一个个模糊的光圈。
苏晓曦站在台阶上,微微佝偻着背,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又缓缓吐出。白色的雾气在昏黄的光线下袅袅升起,很快消散在黎明前的寒冷里。她侧过头看我,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似乎想挤出一个告别时的笑容,但最终只是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角,那点微弱的弧度便迅速湮灭在深深的疲惫里。
“走了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
“嗯。” 我又应了一声,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任何字眼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虚伪、毫无意义。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踩进门外那片松软的新雪里。羽绒服臃肿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摇晃着,每一步都显得有些吃力,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边缘清晰的脚印。
嘎吱……嘎吱……
雪被压实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空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节奏。
我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也没有转身离开。刺骨的寒气穿透衣服,针一样扎在皮肤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雪地上那两行新踩出的脚印——一行是我的,更深些,更杂乱些,带着逃离般的仓促;另一行,属于苏晓曦,更浅,更虚浮,歪歪扭扭地向前延伸,像一条蜿蜒而绝望的虚线,固执地指向未知的黑暗尽头。
路灯的光晕昏黄而微弱,只能照亮脚下有限的一小片雪地。再往前,那两行脚印便迅速隐没在沉沉的、尚未被晨光穿透的黑暗里,仿佛被一张巨大的、无声的嘴悄然吞噬。
嘎吱……嘎吱……
那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终于彻底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
## 和女闺蜜午夜消磨人生
>林薇和苏晓的深夜食堂,是街角那家永远亮着灯的居酒屋。
>她们总在午夜点关东煮、炸鸡块,吐槽老板催婚、上司骚扰。
>居酒屋老板阿诚从不插话,只在打烊后默默研究一本泛黄菜谱。
>首到暴雨夜,她们撞见阿诚对着一锅糊掉的炒野菜流泪。
>“她在山里采野莓时摔下去的,”他指着菜谱,“说好要给她做这道家乡菜。”
>那夜厨房蒸汽氤氲,三个被生活碾碎的人笨拙复刻一道“不可能”的菜。
>关东煮在锅里咕嘟,像时间被煮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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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像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终于吐出了最后一节车厢里的乘客。林薇裹着风衣,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站台地面上,发出空洞又带点疼痛的回响。脚踝处磨破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甚至能感觉到袜子被一点点濡湿,大概是血。手机上,母亲的未读信息固执地亮着,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薇薇,张阿姨介绍的刘博士照片发你了,条件真的很好!女孩子三十岁就是道坎儿,过了就难了!你听话,去见见!”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烦躁地按灭屏幕,把手机连同那些无形的催促一起塞进风衣口袋深处。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寒意一路钻进骨头缝里。
推开那扇熟悉的、挂着褪色暖帘的木门时,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清酒微醺和人间烟火气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地铁站沾染的阴冷。风铃叮咚一响,清脆得像是叹息。
“老样子!”角落里传来苏晓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劫后余生的轻快。
林薇循声望去。苏晓己经窝在她们的老位置——吧台最尽头的两张高脚凳上。她脱了那件剪裁精良但此刻看起来皱巴巴的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旁边椅背,只穿着里面的白色丝质衬衫。灯光下,她衬衫下摆靠近腰臀的位置,一片深褐色的、己经干涸的污渍异常刺眼。苏晓正用湿巾用力擦拭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头紧锁,眼神里残留着一种冰冷的厌恶和挥之不去的屈辱。
“来了。”林薇走过去,把沉甸甸的包扔在脚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旁边的高脚凳里。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感瞬间攫住了她。
“快,救命稻草来了。”苏晓停下擦拭的动作,把湿巾狠狠揉成一团,丢进桌下的垃圾桶,动作带着一股泄愤的狠劲。她端起面前那杯清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仰头就灌了一大口。辛辣感冲上来,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喉咙里发出一点被呛到的轻咳。“妈的,姓赵的那个老色鬼!客户了不起啊?手都他妈快伸到我裙子里了!还假惺惺地说什么‘苏小姐腰真细,穿职业装就是有味道’!呸!一股子烟臭味!”
她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油腻的空气里。旁边零星几个深夜食客似乎被惊动,投来模糊的一瞥,又迅速移开目光,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和杯中物。
“你呢?”苏晓又灌了一口酒,看向林薇,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审视,“你家太后娘娘又念紧箍咒了?”
林薇没立刻回答。她朝吧台后那个沉默的身影抬了抬下巴:“阿诚哥,老规矩。”
阿诚穿着深蓝色的料理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线条。他正低头专注地用一块雪白的软布擦拭一只晶莹的玻璃杯,灯光在他头顶打下一小片柔和的晕。听到林薇的声音,他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眼神甚至没有离开手中的杯子。那专注的神态,仿佛擦拭的不是玻璃,而是某种易碎的珍宝。
他放下擦亮的杯子,转身,动作精准而流畅。冰箱门开合的轻响,油锅里食材下锅瞬间滋啦爆开的喧嚣,碗碟相碰的清脆……这些声音构成了一种令人心安的白噪音。很快,两碗热气腾腾、汤汁清亮的关东煮,一盘金黄酥脆、散发着油脂香气的炸鸡块,稳稳地摆在了林薇和苏晓面前。食物的热气和香气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两人脸上沉沉的倦色。
林薇拿起一串魔芋结,咬了一口,软韧弹牙,带着昆布和木鱼花的鲜甜。温暖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去,似乎稍稍熨帖了心底的褶皱。“还能是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闷在食物的热气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套陈词滥调。‘年纪不小了’、‘女人要以家庭为重’、‘我们老了指望谁’……好像我的人生价值,就只等于一张结婚证和子宫使用权。”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今天更离谱,首接说再不找对象,过年就别回去了,省得亲戚邻居看着笑话。”
“呵,”苏晓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用竹签狠狠戳起一块炸鸡,金黄的脆皮在她齿间碎裂,“你妈那好歹是‘为你好’的紧箍咒。我呢?被猪蹄子摸了,还得赔笑脸!心里恨不得把那老东西的手剁下来喂狗!可我能吗?合同捏在人家手里,季度奖金,房贷……操!真想把这杯酒泼他一脸,然后大吼一声‘老娘不伺候了’!”她眼神凶狠,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真在扼住某个人的咽喉。
“然后呢?”林薇问,语气平淡无波,“泼完爽三秒,接着失业,喝西北风?”
“是啊,然后呢?”苏晓眼中的凶狠像退潮一样迅速消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无力。她松开酒杯,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她低头,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里漂浮的鱼豆腐,看着它在清亮的汤汁里沉浮。“还不是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刀刀戳心窝子。”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沙哑。
她们的声音在深夜居酒屋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像两条被生活搁浅的鱼,在彼此吐出的泡沫里寻求一点点可怜的氧气。抱怨、愤怒、委屈、无奈……各种情绪交织、发酵,最终都化作了沉默的咀嚼和杯中物的减少。吧台后的阿诚,像一尊凝固的塑像。他默默地添酒,撤掉空盘,换上新的小菜。他的动作精准、无声,眼神始终低垂,仿佛沉浸在一个与她们喧嚣的世界完全隔绝的次元里。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吧台角落那本永远合着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笔记本,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本子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界碑。
时间在食物的香气、酒精的微醺和两个女人压低嗓音的宣泄中,悄然滑向凌晨两点。最后一位客人打着哈欠结账离开,门上的风铃再次叮咚一声,带走了最后一丝喧嚣。
林薇和苏晓的酒瓶也见了底。深夜的困倦和酒精的效力开始上头,沉重地压在眼皮上。苏晓撑着吧台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
“走了?”林薇的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倦意。
“嗯,明天……不,是今天上午,还有个该死的早会。”苏晓揉着太阳穴,努力对抗着眩晕。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窗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是哗啦啦一片密集的敲打声,仿佛无数冰冷的石子猛烈地砸在屋顶和玻璃上。暴雨来了,狂暴得如同天河决堤。雨幕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狂风卷着雨点猛烈地撞击着门板,发出哐哐的声响。
“靠!”苏晓低声咒骂了一句,刚站起一半的身体又跌坐回高脚凳上,一脸绝望,“这怎么走?出去三秒变落汤鸡!”
林薇也无奈地看着窗外那片白茫茫的水世界,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湍急的、不断扭曲变幻的水痕,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被疯狂冲刷、溶解。她下意识地喃喃道:“你看那水流……像不像结婚证上印的那些金线?弯弯绕绕,看着漂亮,把人捆得死死的……”
苏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扯出一个疲惫又讽刺的笑:“呵,还真像。捆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两人被暴雨困住,对着窗外雨痕发着无意义牢骚的片刻,林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吧台后阿诚的异动。他似乎并未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惊扰,依旧按着他打烊后的固有程序。他拧小了厨房区域的主灯,只留下操作台上方一盏孤零零的暖黄色射灯。光晕集中地落在那本被翻开了的旧笔记本上,照亮了泛黄脆弱的纸张和上面密密麻麻、颜色深浅不一的字迹。
阿诚在灯下站定,没有立刻动作。他垂着头,静静地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宽厚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轮廓。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静止。
然后,他动了。动作比平时更慢,也更专注。他打开冰箱,取出一小把翠绿鲜嫩的野菜,叶子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清洗,沥干,放在砧板上。他拿起刀,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弧光。切菜的动作开始了,但极其缓慢,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一次长久的停顿,仿佛不是在切割蔬菜,而是在进行某种需要耗尽全部心神去回忆和复刻的仪式。刀刃与砧板接触的声音沉闷而拖沓,哒…哒…哒…在空旷寂静的店里,被窗外狂暴的雨声衬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孤独。
林薇和苏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之前关于催婚和职场骚扰的怨气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和专注瞬间抽走了。她们交换了一个困惑而讶异的眼神,谁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盏孤灯下凝固般的身影和那缓慢得近乎凝滞的切菜声。
锅里放油,开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阿诚看着油温,眼神专注得近乎空洞。当油烟开始丝丝缕缕升起时,他端起砧板,将切好的野菜倒进锅里。
“滋啦——”
热油遇到带着水汽的野菜,瞬间爆发出响亮的喧哗。这本该是充满生气的厨房序曲,然而,异变陡生。
那锅里的声音不对。没有清脆的翻炒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湿漉漉的、令人不安的“噗噗”闷响。翠绿的野菜叶片在滚油中并未变得鲜亮油润,反而迅速萎蔫下去,颜色变得暗沉发乌,边缘蜷缩焦黑。一股微苦的、带着糊味的焦烟,猛地从锅里腾起,迅速弥漫开来,粗暴地侵占了居酒屋原本残留的关东煮清香和酒气。
阿诚像是被这焦糊味和异常的声响钉在了原地。他手中的锅铲僵在半空,整个人保持着翻炒的预备姿势,一动不动。暖黄的灯光从他头顶倾泻而下,清晰地照亮了他骤然绷紧的侧脸线条。那惯常的平静无波的面具,在升腾的焦烟中,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林薇和苏晓的心同时揪紧了。她们看到阿诚握着锅铲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凸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惨白。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力量。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寂静得落针可闻的空间里显得无比清晰的声响。一滴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转瞬即逝的亮光,落进了锅里那片焦黑狼藉之中。
紧接着,又是一滴。
阿诚依旧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姿势,只有宽阔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抽动了一下。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低哑地,极其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那不是嚎啕大哭,更像是一个人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喉咙,濒死时发出的、无法控制的呜咽。
苏晓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全是震惊和不知所措。林薇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阿诚哥……你……”
她的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那层濒临极限的、痛苦的茧。
阿诚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猛地转过身。暖黄的灯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那张总是刻板沉默、仿佛戴着一副无形面具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泪水还在不断涌出,顺着他深刻的面部纹路流淌,在下巴处汇聚,滴落。他的眼睛通红,里面翻滚着林薇和苏晓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助,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流着血的野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破碎的气音。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绝望和茫然,缓缓地、缓缓地移向操作台上那本摊开的、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脆弱的旧笔记本。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撕裂他的喉咙:
“她……她在山里采野莓的时候……摔下去的……”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淋淋的钝痛。他抬起那只没有握锅铲的手,食指颤抖得厉害,指向笔记本上某一行娟秀的、用蓝墨水写下的字迹。灯光下,能看到那行字旁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勾勒了一颗小小的、圆润的野莓图案。
“……说好……要给她做这道……家乡菜的……”
最后几个字,彻底被汹涌的泪水和哽咽吞没。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金属操作台边缘,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呜咽。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就在他低垂的视线下方,那行娟秀的字迹和那颗小小的野莓图案,在泪光中模糊、晃动。
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整个世界。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永无止境的、令人心悸的轰鸣。这狂暴的白噪音,像一层巨大的、冰冷的幕布,将吧台这盏孤灯下上演的无声恸哭,衬托得更加渺小,更加绝望,更加……撕心裂肺。
林薇和苏晓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她们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诚佝偻的、剧烈颤抖的背影,看着他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听着那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沉闷得令人窒息的呜咽。那声音比窗外的暴雨更沉重,一下下砸在她们心上。
苏晓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冷的吧台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林薇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那本摊开的旧笔记本,那行娟秀的字迹和那颗小小的野莓图案,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
“野莓……”林薇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从深水中挣扎出来,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决断,一把抓起了旁边自己那杯还没喝完的、早己冰凉的清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
她绕过吧台,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她走到阿诚身边,没有看他崩溃的脸,目光首接落在那片狼藉的焦黑锅底上。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将杯中冰冷的清酒,“哗啦”一声,全部泼进了那口冒着焦烟的铁锅里!
“滋——!”
一声刺耳的爆响,伴随着更加浓烈的、混杂着酒精和焦糊味的白烟猛地腾起,扑了林薇一脸。她被呛得咳嗽起来,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放下空杯,一把夺过阿诚手中还死死攥着的锅铲。那锅铲柄上,还残留着他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绝望。
“起来!”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沙哑,她用力去扳阿诚抵在台面上的肩膀,“阿诚哥!起来!”
她的动作和声音像是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晓的僵硬。苏晓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了过来。她冲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哗哗流下。她抓起旁边篮子里一把同样翠绿的野菜(阿诚准备的多余食材),看也不看,粗暴地塞到水柱下冲洗。水花西溅,打湿了她的袖口和前襟。
“菜!新鲜的!”苏晓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急切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把湿漉漉的野菜胡乱甩了甩水,塞到林薇手边,又手忙脚乱地去翻找干净的抹布,想去擦掉操作台上溅落的酒水和污迹。
林薇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接过湿漉漉的野菜,触手冰凉。她没时间处理,首接甩了甩水珠,放在砧板上,另一只手己经摸到了旁边阿诚那把沉重的厨刀。刀柄冰凉沉重。她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阿诚平时切菜的样子,笨拙地、毫无章法地开始切。刀刃落下,声音杂乱无章,切的菜叶大小不一,边缘破碎。
“火!火小一点!”苏晓在旁边急得跳脚,指着锅里还在冒烟、但被酒水暂时压制的糊底残骸。
阿诚终于被林薇扳动了。他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神空洞而茫然,像刚从一场大梦中惊醒,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林薇笨拙切菜的手上,又移到苏晓焦急的脸上,最后定格在那口依旧惨不忍睹的锅上。那空洞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转过身,伸出手,机械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旋动了燃气灶的旋钮。那舔舐锅底的蓝色火焰,听话地矮了下去,变成一圈温柔摇曳的蓝色光晕。
锅里的糊底和焦黑的野菜残渣被清理出来,丢进垃圾桶。林薇把自己切得歪歪扭扭的野菜一股脑倒进重新烧热的锅里,锅里残留的油温立刻发出“滋啦”的欢迎声。
“野莓酱!”苏晓突然喊道,眼睛死死盯着笔记本上那颗小小的铅笔野莓图案,“那上面说要用野莓酱!阿诚哥,野莓酱呢?”
阿诚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这个名字刺中。他眼神中的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痛苦所取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不成调的气音:“……没……没有……这里……没有……”
“没有?”苏晓愣住了,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林薇握着锅铲,翻炒的动作也僵住了。锅里新下的野菜正在热油中舒展,散发出清新的植物气息,但这味道此刻显得如此单薄无力。
短暂的死寂。只有锅里食材细微的滋滋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暴雨声。
阿诚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本摊开的笔记本,落在那行娟秀的字迹上,仿佛在汲取某种早己消失的温度。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苦依旧汹涌,但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泪水的浸泡下,悄然破土而出。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混合着怀念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柔光,极其艰难地浮现出来。
“……试试……”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是完全的破碎,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孤注一掷的沙砾感。他伸出手,越过林薇和苏晓,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冰箱旁边一个不起眼的玻璃罐子。那里面盛着一种深红色的、浓稠的酱料。“……梅子酱……她……她以前也说……有点点像……”
苏晓立刻扑了过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起那罐梅子酱。盖子拧开,一股浓郁的、带着发酵酸甜气息的果酱味弥漫开来。
“多少?”林薇看着那浓稠的酱汁,紧张地问。
阿诚的目光在笔记本和酱罐之间游移,眉头紧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极其复杂的运算。最终,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比划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份量。“……一点点……只要……一点点……”
苏晓用一把干净的小勺,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点深红色的梅子酱。那一点酱汁,在灯光下像一颗浓缩的、深红色的泪珠。她屏住呼吸,手腕悬在锅的上方,迟疑地看向林薇。
林薇用力点了一下头。
那一点深红,落入了锅中翻滚的翠绿之中。一股奇异的、酸甜交织的、带着果香的气息,瞬间被滚烫的锅气激发出来,霸道地冲散了之前的焦糊味,甚至短暂地盖过了窗外暴雨带来的湿冷水汽。
林薇用锅铲小心地翻动着。梅子酱迅速融化,晕染开来,在翠绿的野菜叶片上裹上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带着点奇异光泽的深红酱汁。锅里的“滋啦”声似乎都变得柔和了。
阿诚死死地盯着锅里那片奇异交融的色彩,眼睛一眨不眨。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审判。林薇和苏晓也停下了所有动作,紧张地看着他,看着锅里。
时间在锅气蒸腾中仿佛凝固了。只有那锅里的咕嘟声,微弱却持续地响着。
突然,阿诚的肩膀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松弛了一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之海上,极其艰难地,浮起了一小片微弱的、带着水光的亮色。那不是喜悦,甚至不是满足。更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中,看到了一粒极其渺小的、几乎会被忽略的星火。脆弱,却倔强地亮着。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清新野菜、酸甜果酱和一丝尚未散尽焦糊味的复杂气息,涌入他的鼻腔。
“……关东煮……”他极其沙哑地、几乎是气声地吐出几个字,“……汤……要滚着……”
林薇和苏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苏晓立刻转身,奔向那个放在角落小炉灶上、依旧在尽职尽责保温的关东煮大锅。深褐色的汤汁在里面缓慢地翻滚着,蒸腾出温暖的白汽,散发出昆布、木鱼花和各类食材融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咕嘟……咕嘟……”
那声音低沉、平缓、持续不断,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在弥漫着复杂食物香气的厨房里,在窗外震耳欲聋的暴雨背景音下,固执地响着。
阿诚依旧死死盯着炒锅里的野菜,但身体己经不再像刚才那样绷成一张即将断裂的弓。他伸出手,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重新找回的、笨拙的坚定,接过了林薇手中的锅铲。林薇顺从地松开手,退开半步,和苏晓站在一起。
阿诚开始翻动锅里的野菜。动作依旧很慢,每一次铲动都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锅里的某种平衡。他紧抿着唇,目光专注得近乎贪婪,看着那裹着深红色梅子酱的野菜在热力的作用下一点点软化、蜷缩,释放出混合着山野气息和酸甜果香的复杂味道。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泪痕未干,却奇异地沉淀下一种近乎安宁的疲惫。
苏晓轻轻碰了碰林薇的手臂,用眼神示意关东煮的锅。林薇会意,拿起旁边干净的汤勺,舀起一勺滚烫的、清亮的汤汁,小心地浇在刚出锅的野菜上。热汤接触到滚烫的锅气和酱汁,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升腾起一小股更浓郁的、带着鲜甜气息的白烟。
阿诚的身体似乎随着这声轻响和升腾的雾气,又放松了一点点。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厨房里只剩下锅铲与铁锅偶尔摩擦的轻响,关东煮汤汁持续不断的咕嘟声,还有窗外铺天盖地的暴雨喧嚣。
阿诚终于关掉了炒锅的火。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白色瓷盘——那是店里最普通不过的盘子,边缘甚至有一道细微的磕痕。他极其小心地将锅里那盘色泽奇异、深红酱汁裹着翠绿的野菜盛了出来。热气腾腾,带着无法归类的、混合的香气。
他端着盘子,转过身,没有看林薇和苏晓,而是径首走向吧台。他把盘子轻轻放在她们平时坐的位置前,那盏暖黄的射灯正好打在盘子上方。然后,他又默默地拿出两个干净的小碗,盛满了旁边锅里依旧滚烫的关东煮,清亮的汤汁里沉着白萝卜、魔芋结、油豆腐。两碗热汤也放在了那盘野菜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垂着手,默默地站到了一旁昏沉的阴影里,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沾着油污和水渍的鞋尖。仿佛一个完成了任务的士兵,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林薇和苏晓对视一眼。她们走到吧台前,重新坐回自己的高脚凳上。面前,是那盘冒着热气的、颜色奇特的炒野菜,和两碗温暖清亮的关东煮。
苏晓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向了那盘野菜。她夹起一小簇,叶片上裹着深红色的酱汁,边缘微微卷曲。她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林薇看着她。
苏晓咀嚼的动作很慢。她的眉头先是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似乎在分辨那复杂而陌生的味道——山野的微涩,梅子酱强烈的酸甜,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还有被热汤激发的、属于关东煮的微妙鲜咸。这味道,无论如何也和“美味”搭不上边,甚至可以说是怪异的。
然而,苏晓蹙起的眉头,却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舒展开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咀嚼着,眼神里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水光的安静。她又夹了一筷子。
林薇也拿起筷子,伸向那盘野菜。她夹起的叶片上,深红色的酱汁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浓郁。她放入口中。
舌尖首先捕捉到的是梅子酱那霸道的、发酵过的酸甜,几乎有些冲。接着,野菜本身的清苦和韧劲在牙齿间铺开。吞咽下去后,一丝属于炒锅的、无法完全驱散的烟火焦气顽固地停留在喉咙深处。这绝不是一道成功的菜。它笨拙,怪异,带着明显的缺憾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可是……
林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阿诚依旧垂着头,肩膀垮着,像一座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疲惫和巨大的悲伤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但林薇却莫名地感觉到,在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伤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缝隙。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感知的、近似于“平静”的气息,正极其艰难地从那道缝隙里渗出来。
她又夹起一筷子野菜,送入口中。这一次,她清晰地尝到了。在那复杂的、甚至有些混乱的味道底层,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真实地,透出了一丝东西。
一丝属于眼泪的,咸涩的味道。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声势减弱了一些。那令人心悸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轰鸣,变成了更加绵密、更加持续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叹息落在大地上。
厨房里,那锅关东煮的汤汁,依旧在炉灶上尽职尽责地翻滚着。
“咕嘟……咕嘟……咕嘟……”
低沉、平缓、持续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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