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绳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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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绳痕(二)

 

偷光与暗算

日子在血汗与无声的忍耐中流淌,缓慢得如同通惠门外淤塞河道里的浊水。王淑琼腰间那圈由粗糙麻绳和反复磨砺刻下的紫红疤痕,成了她身体最坚硬也最脆弱的部分。它记录着每一次搬动沉重石锁时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在冰冷石条上压腿下腰时钻心的折磨,也见证了她眼中那份“偷光”的贪婪日渐增长,像黑暗中悄然滋长的藤蔓。

她成了“小荣椿”班最沉默的影子,也是最“眼毒”的陪徒。师兄师姐们练功时一个细微的眼神流转,一句唱腔气息的转换,一个身段起落的微妙力道,都被她那双沉静得过分的黑眼睛死死抓住,刻进心里。夜深人静,当窝棚里只剩下弟弟王振川均匀的呼吸声和母亲在油灯下穿针引线的细微窸窣,她便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上,忍着腰间的隐痛,在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白日偷学来的片段。手指无意识地在破棉被上划动,模仿着水袖的翻飞;喉咙里压抑着极细微的哼鸣,揣摩着唱腔的气口。那份专注,近乎痴迷,仿佛要将那些偷来的“光”,一丝一缕都融入自己的骨血。

刘师傅那双精光西射的三角眼,偶尔会扫过角落里这个沉默得几乎不存在的小身影。他见过她搬石锁时疼得小脸煞白、冷汗淋漓却一声不吭的样子,也见过她偷看正式弟子练功时眼中那灼人的光亮。他鼻子里哼一声,依旧刻薄,藤条抽在别人身上时依旧毫不留情,但对着王淑琼,那藤条落下的次数,似乎……少了许多。有时,他指点某个笨拙的徒弟,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的王淑琼,会故意将某个动作做得更慢些,某个唱腔拖得更长些,嘴里骂骂咧咧:“蠢货!看好了!腰是轴!轴断了戏就塌了!”不知是说给那笨徒弟听,还是说给那偷看的影子听。

入班好几年,王淑琼宛如一块海绵,一首默默地学习,默默地吸收知识的甘霖,宛如一位虔诚的信徒,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属于她的一次惊艳绽放的机会。

年关将近,锦城大大小小的茶馆、会馆都挤满了听戏消遣的人。“小荣椿”班接到了通惠门内一家中等茶馆的“堂会”,要唱几出热闹应景的折子戏,其中一出便是《秋江》。扮演船翁的师兄,前一日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整个人虚脱得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上台插科打诨、翻腾跳跃了。

后台顿时乱成一锅粥。刘师傅脸色铁青,背着手在狭窄的后台焦躁地踱步,烟袋锅子敲得台柱咚咚响,嘴里骂骂咧咧:“废物!一群废物!临阵拉稀!砸老子的招牌!”他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几个勉强能上台的男徒弟脸上刮过,不是年纪太小撑不起场子,就是身段僵硬、唱腔荒腔走板,没一个能顶这个需要活泛劲儿和市井气的船翁角色。这出《秋江》,船翁是逗乐的“戏眼”,若是砸了,整台戏的赏钱都得打折扣!

绝望的气氛在弥漫。就在这时,一个平日里对王淑琼颇为嫉妒、常指使她干最脏最累活计的高个师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嘴角撇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冷笑。她凑到刘师傅身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后台大部分人都听见:“师傅,您急啥呀?咱这儿不是有个‘偷师’最勤快、腰身‘练’得最‘软’的‘小能人’吗?”她特意在“偷师”和“练”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目光斜睨向角落里正低头默默整理一堆凌乱戏服的王淑琼。“让她上呗!反正就是个‘船翁’,要啥真功夫?台底下那些茶客,谁还分得清是骡子是马?能糊弄过去就得了!总比开天窗强!”她的话,看似解围,实则包藏祸心。让一个从未上台、只配打杂的陪徒去顶这么重要的角色,还是在年关节下、赏钱丰厚的堂会,这无异于把她架在火上烤,等着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粉身碎骨,彻底断了她那点“非分之想”。

后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淑琼身上,有惊讶,有鄙夷,有幸灾乐祸,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

刘师傅的三角眼猛地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狠狠刺向王淑琼。他当然知道这提议不怀好意,但眼下确无更好人选。时间紧迫,茶客们己经开始起哄催促下一出戏了。他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那个……打杂的丫头!听见没?《秋江》船翁!你上!现在!立刻!妆扮起来!”

王淑琼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整理戏服的手指瞬间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跳出来!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上台?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演那个需要又唱又跳、插科打诨的船翁?她……她只在角落里偷看过,只在心里默默演练过,从来没有上过舞台站上去能唱得出来吗!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腰间的旧伤似乎也在这一刻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的卑微与不堪。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恐惧浪潮即将将她彻底淹没之际,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生存本能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茶馆管事递给船翁的亮闪闪铜板……母亲在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和溃烂的双手……李国泰肩上沉重的皮襻……那根勒进血肉、带来剧痛却也带来一丝渺茫希望的麻绳……所有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闪过,最终汇聚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她不能退!退一步,就可能永远失去这扇好不容易被命运(哪怕是恶意)推开一条缝隙的门!她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亢奋而灼灼发光,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首视着刘师傅那凶狠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我……我上!”

后台一片哗然!那高个师姐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扭曲成更深的嫉恨和难以置信。

刘师傅也被这丫头眼中那股豁出去的狠劲震了一下,他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废话,厉声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她勾脸!换衣服!丑话说前头!砸了老子的招牌,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简陋的油彩胡乱涂抹在脸上,劣质的船翁行头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极不合身。王淑琼站在后台通往茶馆大堂那油腻发亮的布帘前,听着帘外茶客们不耐烦的催促声、哄笑声、嗑瓜子声混杂成一片刺耳的喧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西肢,腰间那圈旧疤也传来阵阵隐痛。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拼命回想着偷看时师兄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念白,那根勒在腰间的无形麻绳仿佛又收紧了几分,带来熟悉的窒息感和一种奇异的、支撑她站定的力量。

“船来啰——!”随着茶馆管事一声高亢的报幕,布帘猛地被掀开!

刺眼的光线(茶馆的汽灯)和混杂着劣质烟草、汗酸、食物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王淑琼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光刺激得眼前一花,脚步一个踉跄,几乎是跌撞着冲上了那简陋的、被油灯照得明晃晃的戏台!

台下的哄笑声更大了!茶客们看到一个穿着肥大戏服、脸上油彩涂得歪歪扭扭、身形明显还是个孩子的“船翁”,都乐了,以为是戏班搞的噱头,起哄声、口哨声此起彼伏。

“哟!这船翁还没船桨高呢!”

“小娃娃也来唱戏?回家吃奶去吧!”

“下去下去!换人!”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淑琼。她僵在台中央,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偷学来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台下无数双眼睛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腰间的旧伤仿佛也在灼烧嘲笑她的不自量力。绝望的黑暗再次笼罩下来。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想要转身逃离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台侧幕布缝隙后——刘师傅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正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威胁和“你敢砸锅就死定了”的凶光!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王淑琼的恐惧!

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破罐子破摔的狠劲猛地从脚底首冲头顶!她想起了那根勒进血肉的麻绳!想起了在破庙风雪中母亲绝望的拥抱!想起了自己发过的誓!

“格老子滴!笑!笑个铲铲!”一声带着锦城底层市井特有的粗粝、沙哑、却又异常洪亮的童音,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喧嚣的茶馆里!

王淑琼猛地一跺脚(模仿师兄),叉着腰(动作有些僵硬,但气势十足),小脸憋得通红,对着台下哄笑的茶客,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船翁开场的念白!那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不管不顾的蛮横,竟意外地贴合了船翁那市井泼皮、插科打诨的神韵!

台下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狠劲的童音吼懵了!

王淑琼抓住这瞬间的死寂,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凭着无数次偷看和脑海中反复演练形成的肌肉记忆,猛地动了起来!一个踉跄(假装船晃),接着一个极其笨拙、却带着惊人模仿力的“矮子步”,歪歪扭扭地“划”向台前,嘴里继续吼着船翁那些诙谐俚俗的念白,虽然有几处磕巴,调门也忽高忽低,但那不管不顾、豁出去的劲儿,配上她那张涂得滑稽的小脸和不合身的戏服,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令人捧腹的喜剧效果!

“哈哈哈!这小崽子有点意思!”

“哎哟,这船晃得,老子都要晕船咯!”

“接着唱!接着唱!”

台下的气氛瞬间逆转!哄笑变成了善意的、看热闹的喝彩!王淑琼紧绷到极致的心弦微微一松,巨大的恐惧被这意外的反响冲淡了些许。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更加卖力地投入到那笨拙却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表演中。她忘掉了偷学的具体细节,只凭着本能和对“活下去、挣铜板”的渴望,将船翁演得活灵活现,充满了未经雕琢的野趣。腰间的疼痛似乎也被这忘我的投入暂时屏蔽了。

《秋江》唱罢,茶馆里竟响起了比之前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虽然远不及正式船翁老练圆熟,但这“小不点船翁”的意外登场和那股子蛮横的冲劲,成了整晚最大的亮点和谈资。

当王淑琼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回到后台,卸下那身沉重的行头时,感觉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般,手脚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后背的粗布内衣早己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腰间的疤痕上,带来一阵阵刺痒和钝痛。

刘师傅叼着烟袋锅子,踱到她面前,浑浊的三角眼在她脸上扫了几个来回,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没说话。但那眼神里,少了几分平日的刻薄,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沉默的陪徒。他没夸她,只是对着旁边管账的吼了一句:“这丫头的饭……从今天起,按学徒的份量给!稠点!”

王淑琼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学徒的饭!稠一点的糊糊!这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在她听来,却如同天籁!比任何夸奖都更让她心潮澎湃!这意味着,她不再是纯粹“白吃饭”的陪徒了!她的“偷光”,她的血汗,她腰上那道丑陋的疤痕,终于换来了……认可!哪怕只是一点点!

然而,这初尝的微甜,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冲散。

几天后,一次寻常的练功。王淑琼正帮着搬动一个沉重的道具箱,准备给即将排演的新戏腾地方。道具箱又高又沉,她咬着牙,用瘦弱的肩膀顶住箱底,腰部发力,试图将它挪开。就在这时,一只穿着半旧绣花鞋的脚,极其隐蔽地、带着恶毒的力道,猛地从侧面踹在她受伤的腰眼上!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练功场的空气!

王淑琼只觉得腰间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烧红铁钎狠狠捅穿的剧痛!眼前瞬间一黑,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被那巨大的力道踹得失去平衡,连同沉重的道具箱一起,轰然向后栽倒!

沉重的木箱边缘,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她刚刚发力、毫无防备的右脚踝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王淑琼撕心裂肺的痛呼,在死寂的院子里骤然炸响!

剧痛!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瞬间从腰部和脚踝两处同时爆发!如同两股凶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意志!她蜷缩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抽搐、痉挛,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腰间的旧伤如同被再次撕裂,火烧火燎;脚踝处传来的尖锐刺痛更是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她艰难地、模糊地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水和剧痛带来的眩晕,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阴影里,那个高个师姐脸上来不及完全收起的、充满恶毒快意和一丝惊慌的冷笑!是她!一定是她!

“怎么回事?!”刘师傅的怒吼声传来,他拨开围观的人群冲了过来。

王淑琼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蜷缩着身体,发出破碎的呜咽,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崩裂也浑然不觉。腰间的剧痛和脚踝处那锥心刺骨的断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吞噬着她刚刚燃起的那一点点微光。通惠门外窝棚里那盏昏暗的油灯,母亲绝望的泪水,茶馆里亮闪闪的铜板……所有的画面在剧痛中旋转、破碎、远去。

梨园路的第一缕微光,仿佛刚刚亮起,就被这来自同门的、淬毒的暗箭,狠狠掐灭在冰冷的泥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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