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绳系梨园(一)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3章 绳系梨园(一)

 

锦城当铺那高逾人头的柜台,像一堵隔绝阴阳的界碑,将尘世的苦难与冰冷的交易泾渭分明地切开。柜台后,朝奉那张嵌在阴影里的脸,在煤油灯飘忽不定的光晕下,如同庙里剥蚀殆尽的泥塑神像,漠然,腐朽,不带一丝人味。张妈踮着脚尖,枯树般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捧不住那个用家中最后一块干净破布层层包裹的锦盒。布包一层层揭开,如同剥开一颗流血的心。那对沉甸甸的金耳环终于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纯金的牡丹花瓣舒展,花心那一点幽翠,在油腻柜台的反光里,兀自流淌着一种与周遭破败、算计格格不入的、孤绝而哀伤的光华,仿佛旧日荣光不甘的残烬。

朝奉眼皮也懒得抬,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拈起一只,对着昏黄的灯火虚虚一晃,指甲在翠点边缘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喉间滚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咕哝,带着浓重的痰音。“二十块大洋。死当。”声音平板,毫无波澜。

“二…二十块?!”张妈失声,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淹没,声音嘶哑变形,“官爷!您抬抬贵手啊!这是足赤足两的金子!还镶着老坑翠!我家夫人…两个孩子…等着这钱救命啊!眼瞅着就…”她语无伦次,绝望地比划着,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兵荒马乱,金子也贱命!”朝奉不耐烦地挥手,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驱赶苍蝇般的轻蔑,“就这个价。爱当不当,不当拿走,别杵这儿耽误爷功夫!”作势要将耳环推回来。

一首如同铁塔般沉默矗立在张妈身后阴影里的李国泰,猛地一步踏前。他高大壮实的身躯带着屋外未散的刺骨寒气,粗糙如砂砾的大手“啪”一声重重按在冰冷的柜台上,震得台面灰尘簌簌落下。指关节因巨大的压抑而根根凸起,泛着青白。黝黑的脸膛绷紧如铁,那双平素憨厚的眼睛此刻却像两粒淬了火的炭,死死攫住朝奉浑浊的眼珠,从喉咙深处滚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带着锦城底层汉子特有的浊重口音:“再加五块!两个娃儿!药!等着救命!您老…抬抬手!”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朝奉被这骤然爆发的、近乎野兽护崽般的迫人气势惊得眼皮一跳,终于正眼仔细打量了李国泰一番——那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棉袄,肩上被皮襻磨得锃亮的厚布垫子,还有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他又瞥了瞥柜台上那对兀自发光的金耳环,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不情愿的弧度。最终,他慢吞吞拉开油腻的抽屉,叮叮当当数出二十五块沉甸甸的、边缘有些磨损的“袁大头”,随意拍在柜台上,同时甩过一张薄如蝉翼、印着冰冷铅字的当票,墨迹未干:“二十五!死当!仨月不赎,东西归柜!按手印!” 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

张妈看着那二十五块在油灯光下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鹰洋,又看看那张轻飘飘、却仿佛重逾千斤的当票,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纵横流淌。她抖索着,用柜台上那支秃了毛、沾着污黑墨汁的破笔,蘸了墨,在那张决定命运的纸上,哆哆嗦嗦按下一个模糊不清、带着泪痕的指印。那墨迹,像一块永远无法洗净的耻辱烙印,深深烫在了她残破的心上。

李国泰默默地将二十五块大洋仔细包进一块同样破旧的蓝布里,再一层层裹紧,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最贴身、尚存体温的口袋。又将那张轻飘飘、却承载着巨大悲怆的当票,递还给张妈。张妈接过,看也不敢看,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胡乱塞进包袱最底层,恨不得它永远消失。

风雪依旧,没有半分怜悯。回破庙的路,比来时更加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蒺藜上。怀里那包银元冰冷坚硬,隔着薄薄的棉袄,硌着李国泰滚烫的胸膛,更硌着他那颗沉甸甸、坠入冰窟的心。他明白,这二十五块大洋,买回的是两条风中残烛般的小命,典当掉的,却是那位曾经云端之上的夫人,心里仅存的最后一点念想和体面,是她在泥沼中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过去的浮木。

破庙里,油布勉强遮挡的角落,黄素芳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的空壳,虚弱地瘫在冰冷刺骨的稻草堆上。王振川小小的身子裹在几层破布里,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小脸透着一股死寂的青灰。王淑琼蜷缩在旁,依旧陷在高热的昏沉里,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痛苦的呓语。当李国泰将一小包散发着苦涩草药味的药粉和几贴气味浓烈的黑膏药塞给张妈,又将剩下的十几块大洋轻轻放在黄素芳手边时,黄素芳的目光只是在那堆象征生存的冰冷金属上茫然地停留了一瞬,便死死地、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绝望而锐利地钉在了张妈脸上。

张妈嘴唇剧烈哆嗦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她颤抖着手,在包袱最底层摸索着,终于掏出那张薄薄的纸,递了过去。黄素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那只曾经保养得宜、如今却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接过那张纸。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死当”两个冰冷、粗粝的黑色铅字,如同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狰狞的寒光,狠狠扎进她的瞳孔,穿透视网膜,首刺入灵魂最深处!她眼前骤然一黑,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又被她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有哭嚎,没有尖叫,只有两行滚烫的、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从她紧闭的眼角奔流而下,迅速浸透了身下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稻草。那对承载着她前半生所有情意与安稳的金耳环,连同那个属于“王家少奶奶”的虚幻泡影,都被永远地锁进了当铺那深不见底、散发着铜臭和霉味的黑暗柜子里。留下的,只有这张轻飘飘、却足以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念想彻底压垮、碾碎的纸片。

李国泰背对着她们,站在墙角阴影里。他看着那蜷缩在稻草上无声恸哭的颤抖背影,听着那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心口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沉重破棉絮,又冷又沉,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抓起倚在墙角的斧头,走到庙门口捡来的几根湿漉漉的粗木桩前,抡起斧头,用尽全身力气劈砍下去!沉闷而钝重的“嘭!嘭!”声在空旷破败的庙宇里骤然炸响,木屑纷飞,掩盖了角落里那令人心碎的绝望悲鸣,也仿佛在宣泄着他自己心中无处安放的沉重与愤怒。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g0aia-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
书香门第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