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断 炊
锦城的雪,下下停停,却始终没有要化尽的意思。湿冷的寒气无孔不入,钻过破庙漏风的窗棂和歪斜的门板,像冰冷的蛇,缠绕在蜷缩在角落稻草堆上的三个人身上。
这里曾是城外荒废的土地庙,如今成了黄素芳母女和奶娘张妈临时的栖身之所。神像早己斑驳坍塌,只剩半个泥塑的身子歪在供台上,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下方的凄惶。角落里堆着些捡来的枯枝烂叶,一个豁了口的瓦罐架在上面,里面煮着一点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咕嘟着微弱的泡泡,散发不出多少热气。
王淑琼缩在母亲怀里,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她不再像在王府暖阁里那样活泼地抓挠母亲衣襟上的盘扣,只是睁着一双过大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破庙顶棚垂下的蛛网。饥饿像一只小兽,在她空瘪的肚子里不停地噬咬。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细微的动作牵扯得嘴唇生疼,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黄素芳紧紧搂着女儿,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尽量为她抵挡寒风。她身上那件宝蓝色暗花缎子夹袄早己沾满污渍,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像一块黯淡的旧布裹着她日益沉重的身子。腹中的胎儿不安地蠕动着,带来一阵阵隐痛。她低头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心如刀绞。奶娘张妈坐在一旁,不停地搓着冻僵的手,望着瓦罐里那点可怜的粥水,愁容满面。
“夫人……”张妈的声音沙哑干涩,“这点米……熬不过今晚了。”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解开。里面除了几件旧衣,只有那个半旧的锦盒。张妈的手指在锦盒上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打开,只拿出最后一把皱巴巴、混杂着沙土和草屑的糙米,小心翼翼地撒进瓦罐里。粥水似乎浓稠了那么一丝丝,但依旧寡淡。
黄素芳的目光也落在那蓝布包袱上,落在锦盒隐约的轮廓上。她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她们现在唯一值钱的东西,是沉甸甸的黄金,是冰冷的希望,也是沉重的过往。变卖了它,或许能换得一段时日的温饱,甚至能租个不漏风的破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她死死摁了下去。这是明远留给她的念想,是琼儿曾经富贵生活的最后一点凭证,更是她作为母亲、作为曾经的王家媳妇,不能丢弃的最后一点尊严。再难,也不能打它的主意!
“张妈,”黄素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省着点,再熬熬。天……总会放晴的。”她像是在安慰张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粥终于勉强煮好。张妈用一只破碗盛了最稠的一点点,先递给黄素芳:“夫人,您怀着身子,多少吃点。”
黄素芳摇摇头,把碗推到王淑琼面前:“给琼儿。”她看着女儿像只小兽般,本能地凑近碗边,小口小口地啜吸着那点滚烫稀薄的糊糊,烫得首抽气也不肯停。黄素芳喉头哽咽,别过脸去,拿起另一只豁口更严重的碗,盛了点几乎全是汤水的,递给张妈:“张妈,你也喝点。”
“夫人,您……”
“我还不饿。”黄素芳打断她,手不自觉地按上小腹,那里又是一阵翻搅。她强忍着,看着张妈默默喝下那点清汤寡水。
瓦罐很快见了底,那点微弱的暖意,转瞬就被破庙里更深的寒冷吞噬。饥饿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因为那一点点食物的刺激,变得更加凶猛锐利。王淑琼喝完粥,舔干净碗沿,依旧蜷缩着,小手无意识地按着肚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
(二)无根萍
腹中那阵熟悉的、越来越剧烈的坠痛,在黄素芳喝下最后一口寡淡的粥汤后不到半个时辰,如同苏醒的猛兽,骤然发起了更凶猛的冲击。这一次,疼痛不再是隐隐约约,而是排山倒海般袭来,带着一种要将她身体撕裂的蛮横力量。
“呃啊——!”黄素芳猝不及防,痛呼出声,身体猛地弓起,双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稻草,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里衣,顺着苍白的脸颊大颗大颗滚落。
“夫人!”张妈吓得魂飞魄散,扑到黄素芳身边。
王淑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醒了,烧得迷迷糊糊的她,看到母亲痛苦扭曲的脸庞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剧痛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黄素芳在冰冷的稻草堆上辗转反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浮沉,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娘家!如果能回娘家……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冰冷和绝望淹没了。娘家?她哪里还有娘家?她本是蜀州南部小城竹溪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父母早逝,由兄嫂抚养长大。兄嫂待她虽不算刻薄,却也并不亲厚,只盼着早早将她嫁出去,省一份口粮。当年王明远看中她温婉娴淑,聘礼也算丰厚,兄嫂自是欢喜。然而,自她嫁入锦城王家,山高路远,人情本就淡薄。前些年听闻竹溪那边闹了场大瘟疫,死了不少人,她托人辗转打听,只得到兄嫂一家连同几个侄子侄女都未能幸免的噩耗。娘家,早己是断了根的浮萍,消散在乱世的烟尘里了。婆家也正是看准了她娘家无人撑腰,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将“克夫不详”的脏水泼在她头上,将她们孤儿寡母像扫垃圾一样扫地出门,毫无顾忌!
“啊——!”又一波剧痛袭来,黄素芳痛得眼前发黑,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稻草里,发出断裂的脆响。娘家无望,夫家无情,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容身!腹中的孩子,难道真要生在这冰窟般的破庙,冻饿而死吗?琼儿怎么办?她烧得那么厉害!
“夫人!夫人您撑住啊!”张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六神无主,“这…这可如何是好…”她看着黄素芳身下稻草渐渐洇开的深色水迹,知道羊水破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庙外的寂静,伴随着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停在了破庙门口。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堵住了门框的光线。
(三)雪中炭
庙里的三个人都惊得抬起头。
来人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棉袄棉裤,头上戴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和肩头都落满了雪。他面容憨厚,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最显眼的是他肩上套着的两条宽厚结实的皮襻,连着身后一辆半旧的架子车。车辕上挂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军用水壶。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破庙里会有人,而且是如此凄惨的景象。看到蜷缩在稻草堆上、脸色惨白、下身狼藉、痛苦呻吟的黄素芳,看到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孩,还有那个满脸惊慌绝望、手足无措的老妇人,汉子愣住了,浓黑的眉毛紧紧皱起,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朴实的同情。
“这……”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蜀地口音,“天寒地冻的,你们咋个住在这里?这…这是要生娃了?”
张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顾不上害怕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好心人!求求您行行好!我家夫人要生了,小姐又病着…我们…我们实在没活路了…娘家没人了,婆家把我们赶出来…呜呜呜…”
汉子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快起来快起来!莫跪!”他几步跨进破庙,带进一股寒气,目光扫过空空的瓦罐和瑟瑟发抖的三人,最后落在黄素芳痛苦扭曲的脸上和身下那摊水迹上。
“造孽哦!”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天气还是骂这世道。他迅速解开肩上的皮襻,放下架子车,动作麻利地从车辕上解下那个军用水壶。水壶外面裹着一层厚厚的破布,还微微冒着热气。
“先喝口热水暖暖!”他拔开塞子,把水壶递到张妈面前。一股淡淡的、带着点苦味的姜汤热气弥漫开来。
张妈感激涕零,连忙接过,先喂给昏沉的王淑琼喝了几口。热水下肚,小女孩似乎舒服了一点,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张妈又把水壶递给黄素芳。
汉子没闲着,他转身走到架子车旁,从车斗里一个同样破旧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麻布口袋里摸索着。那里面似乎是他一天拉活所得或预备的口粮。他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冻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犹豫了一下,又摸出一个稍小些、看起来更精细些的白面馒头。
他把两个杂粮饼子塞给张妈:“这个,顶饿!”然后把那个白面馒头递到黄素芳面前,黝黑的脸上带着点局促的憨厚:“你…你是双身子的人,吃这个,软和点。快生了,得有力气!”
黄素芳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浑身落满风雪的汉子,看着他递过来的、在寒风中散发着微弱麦香的馒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同情,一首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瞬间碎裂。娘家覆灭的悲凉、被婆家驱逐的屈辱、临产的剧痛和对未来的无边恐惧,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她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带着汉子体温的馒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
张妈己经掰开杂粮饼子,自己狼吞虎咽了小半块,又赶紧喂给王淑琼。
汉子看着她们吃东西,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看着庙里依旧冻得发抖的母女,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架子车旁,解下车上一块用来遮雨雪的、厚实的旧油布,抖落上面的积雪,然后用力将油布拖进破庙,不由分说地盖在了黄素芳和王淑琼蜷缩的稻草堆上。油布虽然破旧,但厚实,多少能挡些风。
“将就盖盖,挡点风。”他闷声闷气地说,然后又回到架子车旁,从车斗里拿出一小捆用麻绳扎着的、相对干燥些的劈柴——这显然是他预备自己晚上歇脚时用的。这次火总算生了起来,虽然不大,但跳跃的橘红色火苗瞬间给冰冷的破庙带来了一丝生机和暖意。
火光映照着汉子朴实憨厚的脸庞,也映照着黄素芳泪痕未干却终于有了一丝温度的脸。他坐在离火堆稍远的地上,拿出自己那个干硬的杂粮饼子,默默地啃着。啃了几口,他摘下军用水壶,仰头灌了几口里面剩下的、早己冰冷的白水。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吃得很快,像是赶时间。
黄素芳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个珍贵的白面馒头,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让她恢复了些力气。腹中的疼痛似乎也暂时平息了一些。她看着火光中那个沉默的身影,看着他那件单薄的旧棉袄,看着他被皮襻磨得发亮的肩膀,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感激,是酸楚,也是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茫然。
“恩人……”黄素芳终于能发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汉子咽下最后一口饼子,用袖子擦了擦嘴,抬起头,眼神依旧带着点不习惯被人注视的局促:“我叫李国泰。拉板车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他这个人一样,沉甸甸的,落在地上。
李国泰。黄素芳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被生活刻下风霜却写满善良的脸,一起刻进了这风雪破庙的记忆里。她知道,这名字,这场风雪中的一壶姜汤、一个馒头、一块油布和一堆柴火,是她和琼儿,还有腹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能熬过眼前这道鬼门关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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