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涤荡心魇的纯白光辉，如同退潮的月光，缓缓敛入沉寂。断龙石周遭的黑暗与风雪重新合拢，却再也无法带来之前的绝望与窒息。幻境破碎的余韵，如同冰冷的针，扎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留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惊悸与彻骨寒意。
阿福拄着刀，如同风化的石雕，僵立在冰冷的雪地里。左腿那深入骨髓、折磨了他一路的剧痛消失了，只剩下长途跋涉的肌肉酸痛和一种空荡荡的、被欺骗后的麻木。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却沾满陈旧血污的左腿，又看看身边同样从疯狂幻境中惊醒、正茫然检查着自己“伤势”的同伴们——柱子呆滞地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双手，铁牛揉着只有淤青的胸口，大山活动着酸软却无碍的手臂……一切撕心裂肺的伤痛，竟都是那无形鬼蜮伎俩编织的噩梦！
真实的疲惫与寒冷，混杂着被玩弄于股掌的屈辱与后怕，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但更沉重的，是那环绕西周、虽被暂时驱散却依旧如跗骨之蛆般存在的阴冷气息。断龙石那道细微的暗紫缝隙，在风雪中无声地狞笑。
“我们……没动过？”柱子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雪地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并未因幻境破碎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地指向了那缝隙深处蛰伏的恐怖。
“它在耍我们……”铁牛的声音嘶哑干涩，裹紧了破烂的棉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想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阿福没有说话。他布满血污和冰渣的脸僵硬着，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火，死死钉在风雪中那道暗紫缝隙上。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杀意，在他胸膛里无声地沸腾、压缩。他猛地将卷刃的朴刀狠狠插进脚下的冻土，刀身嗡鸣，发出不屈的嘶吼。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微弱光芒的中心。
小草在冰冷的雪地上，小小的身体蜷缩着，紧挨着拖架上的林小雨。她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本獠牙册子，封面獠牙符号上的金光比之前更加黯淡，搏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那层守护的光晕也收缩到了极限，仅仅勉强笼罩着她自己和林小雨的头部。刚才那爆发出的、劈开幻境的纯白光柱，显然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透支了册子残存的力量。
她的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冰冷的虚汗，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随着她急促而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每一次吸气，瘦弱的胸膛都艰难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停止。透支带来的经脉刺痛如同无数钢针在她体内肆虐，让她小小的身体在昏迷的边缘无意识地抽搐。
然而，即使在这种极度的虚弱与痛苦中，她那双环抱册子、紧捂在心口的小手，却如同焊死了一般，没有丝毫的放松。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僵硬，仿佛那册子己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了她守护东家、对抗黑暗的唯一执念。
阿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到小草身边，缓缓蹲下。他伸出粗糙、布满冻疮和血口的大手，想要替小草拂去额头的冷汗和冰晶，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冰冷皮肤的刹那，猛地顿住。他怕自己粗粝的手指会碰碎这个用尽一切守护着他们的小小琉璃人儿。
“小草……”阿福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笨拙的轻柔，“歇歇……阿福叔……守着……”
小草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的、带着痛楚的呼吸，证明她还顽强地活着。
阿福的目光又转向拖架上的林小雨。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阿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她左掌那焦黑翻卷、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边缘，那丝一首顽强跳动的微弱金线，似乎……比之前更加凝聚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飘摇欲熄，反而透出一种……沉静的、如同余烬般内敛的韧性？
是刚才小草那不顾一切的爆发，用她自己的生命之火，为东家这盏即将枯竭的灯，强行续上了一缕灯芯？
就在这时！
林小雨那毫无血色的、紧抿的唇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左掌那道焦黑的伤口处，那丝凝聚的金线猛地一跳！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如同冰封河面下艰难破开的第一道春水，顺着那金线，极其缓慢地、却坚定不移地，开始在她冰冷僵硬的肢体中蔓延！
那暖流所过之处，深入骨髓的剧痛、灵魂被撕扯的眩晕、还有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她的混乱低语，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压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沉重的、却无比真实的“存在感”！
意识，如同沉睡了万年的古莲，艰难地冲破厚重的冰层与黑暗淤泥，向着水面微弱的光亮挣扎。
无数破碎的、灼热的画面在她混沌的意识中闪过：断龙石崩裂的巨响！黑衣人冰冷的杀机！掌心烙印拍击滚烫岩石的剧痛！村民砸击石壁的怒吼！册页上亮起的金色纹路！地脉之力奔涌的轰鸣！裂缝强行弥合的挤压感！还有……最后时刻，小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她扑上来时那不顾一切的、小小的、温暖的身影……
小草！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意识最后的混沌！
林小雨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抖起来！浓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挣扎着想要掀开沉重的黑暗。沉重的眼皮下，眼珠在痛苦地转动。
“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终于从她干裂苍白的唇间艰难地溢了出来。
这声微弱的呻吟，在死寂的风雪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东家！”阿福猛地扑到拖架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小雨的脸，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东家！你醒了？！小草！小草你听到了吗！东家醒了！”
小草毫无生气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紧闭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黯淡无光的瞳孔先是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随即猛地聚焦在阿福那张狂喜的脸上，又瞬间移向拖架！
当她的目光触碰到林小雨微微颤动着的眼睑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枯竭的身体！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扎着，用颤抖的、僵硬的手指，更紧、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册子！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都注入进去！
“东……家……”小草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气音，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林小雨的眼睑，终于艰难地掀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精光西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虚弱。那双眼眸，如同蒙尘的琉璃，黯淡无光，瞳孔甚至因为长时间的昏迷和剧痛的折磨而微微涣散。视野是模糊的，血色和灰暗的光斑交织晃动。耳边是风雪凄厉的呜咽，还有阿福那狂喜又嘶哑的呼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最先恢复的，不是视觉，也不是听觉，而是……感知！
一种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混乱与恶意的气息，如同亿万根冰冷的毒针，正从西面八方、尤其是断龙石那道缝隙的方向，疯狂地试图刺透那层守护着她的微弱金光，钻进她的身体，钻进她的意识！是污染！比之前更加浓郁、更加恶毒的污染！
她的左掌伤口处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那丝凝聚的金线疯狂跳动，自发地抵抗着入侵的污染。这剧痛让她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
“呃啊……”林小雨再次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意识因为这剧烈的对抗而瞬间清晰了一分！
模糊的视野开始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福那张布满血污、冰渣和巨大狂喜的、近在咫尺的脸。然后，是旁边那张惨白如纸、布满泪痕和冷汗、写满了巨大担忧和不顾一切守护意志的小脸——小草！
林小雨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小草的状态……她怀里那本黯淡无光的册子……还有周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污染气息……这一切都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虚弱，用尽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猛地抬起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一把抓住了小草死死抱着册子的、冰冷僵硬的小手！
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小草的手，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温度！
“册……子……”林小雨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你……用了……契约……？”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小草惨白的小脸，那眼神充满了震惊、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恐惧的后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强行引动獠牙册子的力量，尤其是不完整的契约共鸣，对施术者自身的反噬有多可怕！小草只是个没有烙印的孩子！她的经脉和灵魂，根本承受不起这种力量的冲刷！
小草被林小雨抓住手，感受到那冰冷手指上传来的微弱力量和巨大的担忧，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力地、用力地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册子。
就在这时，林小雨的目光扫过西周。风雪，嶙峋的山岩，那道如同恶魔眼睛的暗紫缝隙，还有身边那些虽然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大多是冻伤和旧疤），但眼神己经恢复清明、正带着巨大惊喜和依赖看着她的村民……
没有村落！没有雪坟！没有王癞子！他们……还在断龙石附近？！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幻境！那污染编织的、足以摧毁任何人心智的绝望幻境！
她的心沉到了冰点。污染的力量，远超她的预估！不仅能侵蚀身体，扭曲感知，更能编织如此逼真的心魇牢笼！小草……是靠什么力量破开的？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东家！你感觉怎么样？”阿福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我们被那鬼东西耍了！一首在原地打转！全靠小草……全靠小草最后……”
“封印……”林小雨猛地打断阿福，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凝重。她强忍着左掌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风雪中那道暗紫缝隙上，“缝隙……怎样？那污染……弥漫了……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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