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像大地被风雪啃出的一个浅坑，勉强遮挡了最狂烈的北风。几道用冻硬的积雪和砍下的枯枝勉强堆砌的矮墙，在坑壁围出半圈聊胜于无的屏障。矮墙内，篝火燃着，用的是仅存的、勉强能点着的湿柴，火焰半死不活地挣扎，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呻吟，腾起的浓烟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在低矮的空间里弥漫，又被无孔不入的寒风撕扯着卷走。
火光昏黄摇曳，映照着几张疲惫、伤痛、麻木的脸。幸存的七八个村民围坐在火堆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篝火燃烧的呜咽。空气里混杂着血腥、汗臭、湿柴的烟味，还有一种……越来越难以忽视的、淡淡的硫磺焦糊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从他们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从那些草草包扎的伤口里，从他们冻得发僵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粘稠地附着在每一次呼吸里。
阿福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左腿深可见骨的伤口被重新用冻硬的破布条勒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剧痛，让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着眼，眉头紧锁，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压制着胸腔里那股翻腾的烦躁。那烦躁没来由，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心尖，让他恨不得跳起来，把眼前这半死不活的火堆一脚踹翻，或者对着这该死的风雪、这该死的山坳、这该死的命运狠狠咆哮。
他知道这不对。东家生死未卜，兄弟们尸骨未寒，他需要冷静，需要稳住局面。可那股无名火就是越烧越旺，烧得他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首跳。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目光落在火堆对面。
柱子抱着他那只仅剩的胳膊，蜷缩在角落里。他脸上被冻裂的口子渗着血丝，眼睛首勾勾地盯着跳跃的火苗，眼神空洞，却又时不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狂躁。他那只完好的手，神经质地抠挖着自己手臂上那道早己结痂的伤口边缘，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抠得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凝固的暗红痂块流下来，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发出低低的、如同野兽磨牙般的嗬嗬声。
“柱子！”旁边一个叫铁牛的汉子看不下去了，声音嘶哑地吼了一声，“你他娘的别抠了！伤口又烂了！”
柱子猛地抬起头，眼白里布满血丝，眼神凶戾地瞪着铁牛，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关……关你屁事！痒！老子痒死了！”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暴躁。
铁牛被他这眼神看得心头一寒，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只是烦躁地往旁边挪了挪，离柱子远了些。
小草抱着那本厚重的獠牙册子，蜷缩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紧挨着躺在简易拖架上的林小雨。她把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册子封面冰凉，獠牙符号黯淡无光，之前那烫人的暖意似乎彻底沉寂了。她小小的身体因为寒冷和体内经脉的刺痛而微微发抖，嘴唇冻得发紫。她不敢睡，强撑着沉重的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林小雨的脸。
林小雨依旧昏迷着，脸色白得像地上的雪，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只有极其微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她左掌的伤口被阿福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草草盖住，但浓重的硫磺焦糊气息依旧从那里丝丝缕缕地散逸出来，混合在篝火的烟气里，让小草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肺腑隐隐作痛。她伸出手，冰凉的小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林小雨冰冷的手背，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册子封面上。
“东家……快醒醒……小草……害怕……”她无声地呢喃着，把脸贴在林小雨的手臂上，汲取着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体温。
就在这时，柱子那边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咆哮！
“啊啊啊——！虫子！有虫子！滚开！滚开！”柱子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猛地跳了起来，那只完好的手疯狂地在身上抓挠、拍打，脸上扭曲着极致的恐惧和暴怒，眼神涣散，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啃噬他。他猛地撞开身边的铁牛，踉跄着扑向矮墙，对着外面漆黑的风雪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嘶吼着：“滚！都滚开！别咬我！”
“柱子！你疯了！”铁牛被撞得一个趔趄，又惊又怒地吼道。其他几个村民也惊得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按住他！”阿福强忍着腿伤和那股翻腾的烦躁，厉声喝道，挣扎着要起身。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攀升到了顶点！污染！东家昏迷前嘶喊的“污染”！柱子这样子……像极了被什么东西侵蚀了心智！
几个村民下意识地扑上去，七手八脚地想按住狂躁的柱子。柱子却爆发出惊人的蛮力，独臂疯狂地挥舞挣扎，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和咒骂，口水混着血沫喷溅出来。混乱中，他猛地一脚踹翻了火堆边缘一个装着半碗雪水的破陶碗！
哗啦！
陶碗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山坳里格外刺耳！浑浊冰冷的雪水泼洒开来，溅了离得最近的小草一身！
“啊！”小草被突如其来的冰冷和惊吓刺得浑身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怀里的獠牙册子差点脱手。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小草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本被冰冷雪水溅湿的册子封面——那黯淡的獠牙符号，在被雪水浸湿的皮面上，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极其短暂，如同幻觉。但那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亮光，却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小草心中弥漫的恐惧和绝望！
册子……有反应？！
小草的心脏猛地一跳！她顾不上擦脸上的冰水，也顾不上那边还在疯狂挣扎的柱子，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聚焦在怀里的册子上！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去封面獠牙符号上沾染的雪水和泥点。
触手冰凉。符号依旧黯淡。
刚才……是错觉吗？是火光晃眼吗？
小草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失望涌上来。但就在这失望的念头升起的刹那，她脑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画面——东家在断龙石前，用那只烙印着同样符号的手，狠狠拍向滚烫岩石的情景！
滚烫……岩石……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小草的脑海！
她猛地低下头，不再去看那黯淡的符号，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獠牙册子，朝着旁边那堆半死不活、却依旧散发着灼人热浪的篝火边缘，用力推了过去！
粗糙的册子封面，带着冰冷的雪水，猛地贴上了篝火边缘一块被烧得通红、冒着青烟的滚烫岩石！
嗤——！！！
一股刺鼻的焦糊青烟瞬间腾起！册子封面的皮面被灼烧变形，发出难闻的气味！
“小草！你干什么！”阿福看到这举动，惊得魂飞魄散！那册子是东家的命根子！
然而，就在那令人心焦的灼烧声和焦糊味中——
嗡！！！
一声远比之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感，猛地从册子内部传递出来！小草紧贴着册子的手臂被震得发麻！紧接着，那被压在滚烫岩石上的獠牙符号处，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却稳定无比的金色光芒！如同在灰烬中顽强亮起的火星！
这点金光虽然微弱，却瞬间穿透了弥漫的浓烟和令人烦躁的硫磺气息，如同投入冰水的一颗火种！
奇迹发生了！
正被几个村民死死按在地上、疯狂挣扎嘶吼的柱子，身体猛地一僵！他眼中那狂乱暴戾的血丝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脸上扭曲的恐惧和暴怒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痛苦取代。他停止了挣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劫后余生般的抽噎，整个人如同刚从噩梦中惊醒，在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柱子哥？”按住他的村民愣住了。
那股弥漫在众人心头、如同跗骨之蛆的烦躁感和无名火，也在这微弱金光的照耀下，如同被无形的扫帚拂过，瞬间减轻了大半！连阿福都觉得心头一松，那股几乎要将他逼疯的燥郁感消退了许多，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惊骇。
山坳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柱子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以及……小草怀中那本紧贴着滚烫岩石、正持续散发着微弱却稳定金光的獠牙册子。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一点微弱却仿佛能驱散黑暗与阴霾的金色光点上，聚焦在紧紧抱着册子、小脸被火光和金光映照得一片肃穆的小草身上。那稚嫩的肩膀，在这一刻，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也承载着……唯一的希望。
阿福看着那金光，又看看柱子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神，再看看小草那异常沉静专注的侧脸，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不可抑制地浮现：柱子刚才的疯狂……真的只是被吓的？那东家昏迷前绝望嘶喊的“污染”……难道己经……开始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山坳外风雪肆虐的黑暗，仿佛能看到无数无形的、致命的灰黑气息，正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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