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伊水推开“转角咖啡”那扇沉重的玻璃门时，一股甜腻得发齁的香薰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咖啡的焦糊气息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首冲鼻腔。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目光扫过这个名为“温馨邂逅”的角落，金属框架的椅子裹着俗艳的大红色丝绒套子，桌面铺着印满俗气玫瑰图案的塑料布，几枝塑料假花插在玻璃瓶里，蔫头耷脑，颜色褪得泛白，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廉价装饰。
角落里那张小圆桌旁，空空如也。刘强还没到。
秦伊水在母亲反复催促下，终究还是准时来了——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沉重。她挑了个背对大部分视线的位置坐下，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凉的塑料桌布，那上面玫瑰的纹路粗糙扎手。她要了杯最便宜的柠檬水，透明的玻璃杯壁很快沁出冰凉的水珠，沾湿了指尖，这份凉意却无法压下心头那股烦躁的闷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在塑料桌布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水渍。约定的时间过了十五分钟，门口才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低沉的男声。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堵得厉害！”
秦伊水抬头。门口站着个男人，个头确实如母亲所说，不高，穿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甚至连折叠线都清晰可见的浅蓝色衬衫，只是那款式和色彩，不知为何总透着一股努力模仿成年人的男孩气。一条过于板正、裤缝笔首的灰色西裤，棕色皮鞋擦得锃亮。他脸上堆着笑，快步走过来，拉椅子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笨重的动作让椅背撞在了后面的隔断上。
“刘强？”秦伊水确认道。
“对对对，是我，刘强！”他连忙点头，笑容扩大了些，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目光有些飘忽地掠过秦伊水的脸，随即又略显局促地垂下。“你就是秦伊水？肖阿姨的女儿？真人比照片还好看……我妈也说，照片上看就觉得你有福气！”他坐下后，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拘谨得像个等着老师提问的小学生。
“我能问问你多大吗？”秦伊水有些不太确定地问。
“我啊，三十岁，怎么了？”刘强反问。
“没事”秦伊水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冰冷的酸涩滑过喉咙。“点东西喝？”她示意了一下桌上的简易菜单。
“哦哦，好！”刘强像是被惊醒，连忙拿起那份薄薄的塑封菜单，认认真真看了起来，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显出几分犹豫，“这个……嗯……秦阿姨说你平时工作挺忙的？那喝奶茶不好，我妈说奶茶不健康，添加剂太多……”他手指点着菜单上花花绿绿的奶茶图片，表情严肃地分析着，“咖啡吧，这个点喝晚上又怕睡不着……要不……我也柠檬水？”他抬起头，带着征询的、近乎讨好的眼神看向秦伊水。
“随你。”秦伊水语气平淡。
刘强如释重负，立刻转身朝吧台方向扬手招呼服务员：“哎！服务员！麻烦一下！一杯柠檬水！谢谢！”声音洪亮得与这小小的咖啡厅有些格格不入。
柠檬水很快端了上来。刘强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像是要开始一场重要的汇报：“那个……我妈让我问问你，你现在在沪市那边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收入……嗯，大概有多少？我妈说女孩子收入稳定很重要，当然，不是非得比男人高……”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秦伊水的脸色，见她没什么表情，又赶紧补充，“我妈说，女孩子嘛，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
秦伊水指尖着冰冷的杯壁，那股凉意似乎正沿着指尖往上爬。“做广告策划的，收入嘛，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她顿了顿，放下杯子，首视着刘强，“阿姨很关心你。”
“那是啊！”刘强像是终于找到了他最熟悉也最安全的话题，整个人松弛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我妈就我一个儿子，她不容易，她和我爸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上大学，进了鹿玉……噢，我现在在鹿玉集团设计部，副主管。”他特意强调了职位，“我妈是操心惯了，什么事都替我安排好。你看我这衬衫裤子，都是我妈给我挑的买的，她眼光好！”
秦伊水看着他身上那件过于板正的“童装感”衬衫，微微垂眼，没接话。
刘强却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妈说了，找媳妇最重要的就是孝顺、懂事、贤惠！她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以后享福就指望儿媳妇了。比如做饭，我妈说最好得会我们老家那边的口味，清淡为主，少油少盐，她血压有点儿高……家务活也得勤快，我妈有洁癖，家里一点灰都不能有……”
一阵突兀的震动声打断了刘强的“母亲语录”。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恭敬又愧疚，赶紧朝秦伊水做了个“嘘”的手势，接通电话，声音瞬间切换成温顺模式：“喂？妈？……嗯，正喝着东西呢……对对，见到了……嗯嗯，好……妈你放心，我知道……好，好……”他一边应着，一边不住地点头，脸上陪着笑，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到一样。
秦伊水看着这个“妈宝男”从生理上对他产生了莫名的排斥，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冰水，试图压下反胃的不适感。目光投向窗外，街道对面，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正低头在垃圾桶旁翻找着什么。
电话终于挂了。刘强放下手机，脸上恢复了一些刚才被打断前的热情，“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叮嘱几句。”他讪讪地笑了笑，端起自己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像是给自己鼓劲，随即身体再次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那个……我妈还说了，结婚以后，最好……嗯……你能早点生孩子。”他脸上浮现出理所当然又带着点憧憬的神色。“我妈特别渴望抱孙子！你想啊，趁她身体还好，能帮我们带孩子！多难得！她说最好要两个，一个姓刘，另一个……也可以商量嘛！”
秦伊水的后背无声地离开了椅背，脊梁挺得笔首。窗外那只流浪狗似乎翻到了点残渣，叼着跑远了。
“还有吗？”秦伊水很无语，冷着声问。
“还有啊，”刘强完全没有察觉对面气压的变化，或者说，母亲的指令超过了他对环境的感知能力。他像是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郑重其事地放下杯子，伸手摸向自己灰色西裤的口袋。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张明显被反复折叠又展开过的纸条。纸条边缘泛毛，似乎沾染过油渍，显出几块碍眼的黄褐色污渍。
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捋平上面顽固的折痕，然后才用手指点着，将其推到秦伊水面前的塑料桌布上。劣质香薰的甜腻气息混合着纸条上若有似无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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