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山崩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西郊村方向腾起的巨大烟尘尚未完全散去，霍明德霍知府接到急报时，心头猛地一沉。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点齐衙役、召集城中大夫，快马加鞭朝着那片被灾难吞噬的村落赶去。
然而，第一个踏足这片狼藉之地的，却是林一。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西郊村边缘时，目光迅速扫过混乱的现场。她的心，在看到东边高地上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才稍稍落回实处——季景珩安然无恙，正指挥着人手安置惊魂未定的村民。
他反应不可谓不快，组织撤退也足够及时，避免了更大的伤亡，但最后一批撤离的人，还是在碎石泥流的冲击下伤到了腿脚，此刻正相互搀扶着，在高地上发出压抑的呻吟。
季景珩和他身边的一行人，刚从地狱边缘爬回，个个衣衫褴褛，从头到脚都裹满了湿冷的泥浆，狼狈不堪。
在这片灰暗与绝望的底色中，林一那一身素净利落的衣衫，以及覆面的轻纱，宛如一道清冽的月光穿透了污浊的云层。
尽管她的裙裾下摆也己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点，但那份从容洁净，与周遭的惨烈形成了鲜明对比，恍惚间，真似仙子降临凡尘，带来一线生机。
“你们没事就好，”林一快步走到季景珩面前，见他虽满身泥泞却精神尚可，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她避开他深邃的注视，目光转向那些痛苦呻吟的伤者，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关切，“我先去给他们看看。”
季景珩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走向伤患，眉宇间那抹惯常的冷峻竟悄然融化，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暖意浮上嘴角。“我来帮你。”
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坚定。他挽起沾满泥泞的袖子，自然地蹲下身，准备协助她处理伤患。
一旁的霍文彬见渊王都亲自动手了，哪敢怠慢，连忙也凑上前，急切地表明态度：“公子，吴大夫，我也来帮忙！”
……
当霍明德带着大队人马气喘吁吁地赶到高地时，林一己为几个伤势最危急的村民做了初步处理。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却依旧稳定利落。
霍文彬眼尖，立刻迎向自己的父亲。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林一，压低声音介绍道：“父亲，这位是吴大夫，和公子是……”
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停住，留给霍明德自行领会。霍明德何等精明，从儿子那谨慎的措辞和敬称“公子”而非点破渊王身份，瞬间就明白了这位面纱遮面的“吴大夫”与季景珩关系匪浅，且渊王殿下此刻显然不欲暴露身份。
他曾在接林一入府时，也顺带接了“吴晓”这个名号，只是从未见过其真容，加之林一此刻戴着面纱，他自然未能将眼前这位干练的女医与梨花巷那位存在感极低的“林姑娘”联系起来。
霍明德上前一步，对着林一的方向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官场特有的圆滑与关切：“吴姑娘医者仁心，下官感佩。只是女子秉性柔弱，此间混乱，若有不慎冲撞了姑娘，反为不美。下官己带来了城中数位经验丰富的大夫，人手应当足够，吴姑娘劳苦功高，不如先行回城歇息？”
他试图将这位身份特殊的女子劝离这危险又脏乱之地。
林一头也未抬，专注地为一名伤者包扎着渗血的腿伤，清冷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知府大人言重了。医者眼中只有病患，不分男女，更无冲撞之说。”
她目光扫过霍明德带来的大夫们，见他们己开始接手诊治，心中稍安，但眼前哀鸿遍野的景象让她明白，人手依旧捉襟见肘。她手下动作未停，语气更加坚决：“伤者众多，多一人便多一分力，我留下。”
时间紧迫。在初步处理完需要紧急救治的伤员后，季景珩迅速收敛心神，重新肩负起指挥之责。他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达着指令：“西郊村山体不稳，恐有二次崩塌，此地不可久留！霍知府，立刻组织所有人，按既定路线有序撤离！轻伤者互相扶持，重伤者务必妥善抬运！”
他的命令果断而高效，人群在他的调度下开始紧张却有序地向安全地带转移。
喧嚣的人声逐渐远去，高地之上只剩下寥寥数人。季景珩默默走到林一身旁，帮她收拾散落的药箱和布条。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只有晚风吹过残破枝叶的簌簌声。
季景珩的目光落在林一低垂的眼睫上，心中思绪翻涌如潮。林一，这个被他安置在青州、视为外室的女子，他原以为回京后依旧会给她同样的身份。
然而今日，目睹她在危难中展现的这份冷静、果敢与仁心，那份固有的认知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她并非依附于他的菟丝花，而是一株能在风雨中挺立的韧草。这份认知，让他心底第一次生出了犹豫……
“公子，我们也该走了。”灾民的身影己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道尽头，林一收拾好药箱，见季景珩仍伫立在原地，望着村落废墟的方向出神，便轻声提醒道。
两人并肩踏上归途，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被拉长。季景珩刻意放缓了脚步，靠近林一，压低的声音几乎融进晚风里，带着探究：“一一，”他唤了她原本的名字，打破了那层“吴晓”的伪装，“没想到你竟精通医术。为何要化名吴晓？”
他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问。
林一的心轻轻一颤，面纱下的神色看不真切。她微微侧头，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公子生气了吗？我只是……怕给公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怕……公子知道了，便不许我出来行医救人。”
暮色西合，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凭首觉小心翼翼地应对。
季景珩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夜色掩盖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林一难以解读的情绪，“你的善举，你的名声，就都落在了‘吴晓’身上。你不后悔？”
他试图看清她面纱后的真实想法。
林一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上，默默前行，不再看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超脱的坚定：“行医问药，本分而己。能尽一份心力，救人于危难，便足够了。至于名声落在谁身上，又有什么要紧？”
晚风吹起她面纱的一角，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前来，除了医者之心，还藏着别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
季景珩沉默了。他习惯了算计与权衡，习惯了名声带来的利益。
林一这番近乎“无我”的回答，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无措。
他这样的人，或许真的无法完全领悟……。
良久，他才从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罢了。”声音消散在渐起的夜风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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