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青州,碧水如绸。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正悠然泊在接天莲叶的荷塘深处。船舱内,楠木小几上错落摆着几碟时令小菜并一壶温热的青梅酒,清雅香气与窗外荷香交织浮动。
季景珩执着象牙箸,却并未多用,目光落在对面正小口啜饮鱼羹的林一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
他放下玉箸,指尖在温润的杯壁上轻轻叩了叩,声音带着几分惋惜:“原想着上午赏这满塘清荷,下午带你去城里几处有趣的地方逛逛,也算是带你认认青州风貌。如今,倒是耽误了。”
说着,他自然地夹起一块剔透的水晶虾仁,放入林一面前的白瓷碟中,动作熟稔,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也罢,明日晚上带你去吧。”
林一闻言,杏眼微亮,搁下手中的青瓷小勺,好奇地探身向前,袖口滑落一截皓腕:“是去哪呀?公子可别卖关子。我自打到了青州,除了这府邸和画舫,还未曾好好逛过呢。说来惭愧,这还是我第一次踏足青州地界。”
季景珩看她那副求知欲旺盛的模样,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却故意吊着胃口:“急什么?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嘛,天机不可泄露。”
他眼底噙着促狭的光,像逗弄一只好奇的猫儿。
“公子——”林一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她微微嘟起唇,身子也朝季景珩的方向倾了倾,眼神里带着几分娇憨的央求,“真的不能先告诉我嘛?就一点点提示也好呀。”
季景珩见她如此,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严肃状,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虚虚一点:“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规矩都忘了?”语气虽带着训诫,眼底却无半分严厉,反而流淌着纵容。
林一被他这么一说,只得悻悻然缩回身子,埋下头去,果真只专注着眼前的饭菜,只是那扒拉着米粒的动作,透着一股无声的委屈和小小抗议,连带着鸦羽般的长睫都微微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安静。
船舱内一时只有细微的碗筷轻碰声。季景珩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侧脸,窗外疏落的雨点不知何时己渐渐密集,打在船舷和荷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指节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打破沉默:“对了,林一。”
林一闻声抬头,眼中带着询问。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青州各处你尽可随意走动看看,解解闷。只是,”季景珩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城西那处朱玉台,你莫要去。”
“朱玉台?”林一的好奇心瞬间又被勾起,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涟漪,“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像是什么楼阁的名字?”她放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季景珩,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答案。
季景珩神色平静无波,端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才淡淡说道:“一处祈福的场所罢了。”他的目光落在杯中的涟漪上,似乎那清冽的酒液比眼前的对话更吸引他。
林一见他不愿多说,反而更加心痒难耐,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继续望着他,无声地传递着“然后呢?”的讯息。
季景珩被她这副锲而不舍的模样逗得有些无奈,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放下酒杯,才又缓缓补充道:“约莫十年前,青州遭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田舍淹没,死伤枕藉。后来朝廷赈灾粮款下来,水患平息,百姓渐渐安定。时任知府的霍大人,便主持修建了这朱玉台,说是用以向上苍祈福,祈求往后风调雨顺,佑我一方水土。”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杯沿,眼神似乎飘向了窗外迷蒙的雨幕,声音也低沉了几分,“说来也奇,自那朱玉台建成后第二年,青州果然五谷丰登,再无大灾。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青州百姓心中极灵验的祈福之地,每逢节令,香火不绝。”
林一听得入神,眉间却蹙起更深的疑惑:“既然是如此灵验的祈福圣地,百姓趋之若鹜,为何公子却独独不许我去?难道……那地方有什么不妥?”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带着一丝探询。
季景珩的眸色倏然一沉,仿佛被触及了某个禁忌…他搁下酒杯时,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抬眼看向林一,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如同寒潭深处的冰棱,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语气却比方才更添几分疏冷:“那地方……沾染太多,晦气得很。你离远些,对你没坏处。其中的缘由,日后你自会知晓。” 那“晦气”二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决绝。
林一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和那不容置喙的语气慑住,心头微微一紧。她深知季景珩的脾性,他若不愿说,再问也是徒劳,反而可能惹他不快。
她立刻收敛了好奇的神色,乖顺地垂下眼帘,声音温软地应道:“是,我都听公子的。公子既说不让去,那我便不去。公子是为我好,我明白的。” 她拿起筷子,又夹了一箸菜,仿佛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顺从。
一顿饭在雨声渐密中用完。待撤去碗碟,丫鬟打起帘子,才发觉外面的雨势不知何时己由疏转密,淅淅沥沥地织成一片水帘,天地间一片濛濛水汽。
细密的雨丝斜斜落下,敲打在画舫的雕花木栏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敲打在满塘翠绿的荷叶上,发出细碎而悦耳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玉珠滚落玉盘。
春兰和思思两个丫鬟见状,赶忙撑开了备好的油纸伞。季景珩与林一踱步到船头凭栏而立。
“公子,下雨了欸!”林一望着眼前烟雨迷蒙的荷塘,非但没有因计划被打乱而懊恼,反而像是发现了新天地,眼中瞬间漾起惊喜的光彩,脸上绽开纯粹的笑容。雨丝沾湿了她鬓边几缕碎发,贴在白皙的颊边,更添几分娇憨。
季景珩侧目看着她因这意外之雨而雀跃的模样,方才提到朱玉台时心头那点阴霾竟奇异地被驱散了几分。他眼底染上真实的愉悦,温声问道:“不过是场雨,竟让你这般高兴?很喜欢下雨天?”
林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出伞外,指尖轻轻拨弄着近处一片宽大的荷叶。晶莹的水珠顺着碧绿的脉络滚动、汇聚,最终“啪嗒”一声坠入墨绿色的湖水中,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收回微凉的指尖,转头看向季景珩,眼眸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澈与羞赧:“只是觉得,能和公子一起,在这画舫之上,听这春雨打荷的声音……比晴日赏荷,又别有一番清雅意趣。仿佛这天地间,只剩雨声、荷香,还有……”
她声音渐低,后面的话隐没在唇齿间,只余颊边一抹淡淡的红晕。
季景珩心头微动,一股暖流悄然滑过。他低笑一声,伸手将春兰手中的油纸伞接了过来,手腕微转,伞面便稳稳地罩在了两人头顶。
同时,他极其自然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过林一的肩头,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让她完全处于自己伞翼的庇护之下。
“雨景虽好,但莫要着凉。”
林一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顺从地依偎过去。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春衫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季景珩这才转头对丫鬟吩咐道:“告诉船家,开船,回府。”
丫鬟领命而去。画舫缓缓启动,推开层层叠叠的莲叶,在烟雨朦胧的湖面上划开一道浅浅的水痕。两人便这样共撑一伞,并肩立于船头。
林一倚靠着季景珩坚实的臂膀,季景珩的手臂轻轻环着她的肩。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听得雨打荷叶声、船行破水声交织成一片天籁。
湿漉漉的水汽裹挟着清冽的荷香扑面而来,伞下的小小空间里,气息交融,温度相融。
一种无声的默契与亲近感在雨幕中悄然滋生,仿佛天地虽大,风雨同舟,彼此便是唯一的依靠和暖源。
然而春雨无常,片刻之后,那细密的雨丝骤然变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力道迅猛,打得荷叶剧烈摇晃,粉白的花瓣纷纷不堪重负地零落,飘浮在涟漪阵阵的湖面上,如同一场凄美的凋零。
季景珩在雨势骤急的瞬间便己警觉,揽着林一的手臂一紧:“雨大了,进去。”话音未落,己护着她疾步退入船舱。
饶是他反应迅速,两人身上的衣衫,肩头、袖口处,还是被斜飞的雨丝打湿了深色的印记,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微凉的触感。
“湿了衣裳容易着凉,先换下。”季景珩看着林一微湿的鬓角和肩头,眉头微蹙,转头便吩咐侍立的小丫鬟,“去把备好的干净衣裳取来。”
林一低头看了看自己微湿的衣袖,又抬眼看向季景珩,眼中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公子……究竟在这画舫上准备了多少东西?连替换的衣裳都备下了如此多?”她实在有些好奇,他心思竟能缜密周到至此。
季景珩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搁在案上的书卷翻看,闻言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角微扬,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矜贵:“你若好奇,回头让管事带你去库房瞧瞧便知。”
于他而言,这些琐事,只需一个眼神或一句吩咐,自有人为他打理得妥帖周全,何须他亲自过问。
“我还是先换衣服吧。”林一见思思己捧着一个精致的包袱进来,里面显然是干净的衣物。她站起身,正准备走向屏风后专为更衣隔出的小空间,脚步却微微一顿。
她迟疑地回头,看向依旧坐在软榻上,好整以暇翻着书页的季景珩。船舱内光线被雨幕映得有些昏沉,他俊朗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深邃。
林一的耳根悄悄泛起一丝红晕,声音细若蚊呐,带着点羞赧和关切:“公子……你,你的衣裳也湿了些,不……不换吗?”
她的目光落在他同样微湿的肩头和袖口,那深色的水痕在月白色的锦缎上分外明显。舱内一时安静,只有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敲打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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