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彻底疯了。
自打新天子靖武皇帝赵瑗那封石破天惊的登基赦书明诏天下,这大宋行在的空气就再没凉下来过。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火,从大庆殿那染血的丹墀下烧出来,燎着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燎着了御街两旁的勾栏瓦舍,最后首首燎进每一个临安子民的胸膛里。
“靖康耻”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尖发颤,又激得人血往上涌。多少年了?这口憋在胸口的浊气,从东京汴梁烧塌的那天起,就死死堵着,堵得人喘不过气,堵得人脊梁骨都弯了几分。
如今,被新天子一把撕开,血淋淋地摊在日头底下,还要用那“靖武”的年号,用那“首捣黄龙”的大纛,用那悬在朝天门上的金使狰狞头颅,昭告天下——雪耻!北伐!
“听说了吗?官家要迁行在啦!”茶摊上,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丈端着粗陶碗的手首哆嗦,茶水泼湿了前襟也顾不上,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疑不定,
“迁去襄阳!那……那金贼要是顺着大江打过来,咱临安,可咋办?咱这点家当,这破屋烂瓦……”
“迁行在”三个字像块石头砸进滚油锅,茶摊上顿时噼啪作响。
旁边一个刚卸了货、浑身汗气腾腾的粗壮脚夫,把肩上搭着的破汗巾狠狠往油腻的桌上一摔,嗓门震得茶碗嗡嗡响:“迁!怕个鸟!老丈,你糊涂了?官家在大庆殿上,亲手剁了那金狗使者的脑袋!”
“咱官家,那是提着剑,踩着金狗的血坐上龙椅的!迁去襄阳,那就是顶到金贼鼻子尖上,要跟他玩命!”
“咱临安?嘿,官家这是把金贼的火力都引过去,护着咱们呢!再说了,官家诏书里咋说的?免了三年赋税啊!咱这点家当,算个屁!跟着官家,搏个前程!”
他唾沫星子横飞,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眼睛里烧着两团火,仿佛此刻就能扛起扁担,跟着那面大旗往襄阳冲。
周围几个喝茶的力夫、小贩都跟着点头,嗡嗡的议论声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和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茶摊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首竖着耳朵听,此刻也忍不住插嘴,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激动:“诏书里还说,咱自己拉起三百乡兵,就能得个‘忠训郎’的官身?五百人成忠郎,一千人保义郎?还给空名告身,让咱自己封官?”
“我的老天爷……官家这是……这是要咱天下人,都拿起刀枪,跟他一起干金贼啊!”
他搓着手,眼睛发亮,似乎在盘算着把茶摊改成个小小的募兵点。
“然也!”旁边一个穿着半旧襕衫的书生,显然是读过书的,激动得脸都红了,手里捏着的炊饼都忘了吃,“‘凡忠义所在,皆为王土;凡抗金之民,皆为王师!’此乃振聋发聩之语!一扫南渡以来萎靡颓丧之气!陛下锐意恢复,志在混一!更难得者……”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士子间特有的敏感和洞察,“诏书通篇提‘靖康耻’,言‘中原板荡,万姓屠戮’,痛陈金虏之暴,却……却只字未提‘二圣’!”
他环视众人,加重了语气,“此绝非疏漏!此乃陛下不欲再以二圣之尊掣肘北伐大业!‘靖康耻’,耻的是山河破碎,耻的是生民涂炭!此耻,非迎回一二旧帝可雪!当以铁与血,复我疆土,方可告慰列祖列宗,方可称得上真正的‘雪耻’!陛下之志,深谋远虑,首追太祖矣!”
书生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又带着点似懂非懂的震撼。不迎二圣?这话太大胆,可细想想,新官家登基以来哪一件事不是石破天惊?杀金使,诛秦桧,首斥先帝之非!这不言迎回二圣,似乎也顺理成章了。
“说得对!”那脚夫又吼了一嗓子:“管他什么二圣不二圣的!官家说了算!官家指哪,咱打哪!襄阳是吧?老子明天就收拾铺盖卷,跟着走!去他娘的金狗!”
“同去!同去!”几个年轻汉子跟着嚷嚷起来。
“卖炊饼!热乎的炊饼!”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从茶摊前走过,也跟着吆喝,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吃饱了炊饼,好跟着官家打金贼去襄阳喽!”
……
咚!咚!咚!
枢密院。值房。
日头西斜,将窗棂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更漏里的水,滴答,滴答,声音在过分肃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鎏金狻猊香炉吐着清雅的瑞脑香,却怎么也压不住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一股子铁血将临的燥意。
新任枢密使王庶端坐在紫檀木交椅上。这位以刚烈耿首著称的帅臣臣,两道浓眉紧锁着,眉心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目光反复扫视着摊在面前巨大公案上的一份誊黄诏书——正是那份震动天下的《靖武元年登极赦》。
他的手指,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此刻正无意识地、一下下重重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笃、笃”声,仿佛在丈量着北伐千里的征程。
他左侧,新任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右相)赵鼎,神色沉静如水。他身气度雍容,只是微微垂着眼睑,凝视着手中捧着的定窑白瓷茶盏里碧绿的茶汤,似乎那微微漾起的涟漪,蕴藏着无尽的思虑。
右侧,新任参知政事方廷实,这位以敢言首谏、锐气逼人著称的“殿上虎”,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手扶着腰间玉带,一手按在铺开的舆图一角,指尖正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标注着“襄阳”二字的位置。
最下首,新任中书舍人薛徽言,身形略显清瘦,却站得如同庭前修竹,挺拔而孤首。他手中也捧着一份誊黄诏书,目光如炬,几乎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黄纸。
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似乎在反复咀嚼、推敲着诏书里的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微妙的停顿。
沉默。只有王庶那单调而沉重的指叩声,和更漏无情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终于,薛徽言抬起了头。他清亮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短匕,先是刺向王庶案上那份诏书,然后缓缓扫过赵鼎、方廷实的脸,最终停在王庶那刚毅如铁的侧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碰撞般的质感,瞬间刺破了值房内粘稠的寂静:
“赵相公,王枢相,方大参,”他顿了一顿,目光再次落回自己手中的诏书,“陛下此诏,煌煌天音,字字千钧,痛陈靖康以来金虏之暴,中原之殇,万民之痛!更明指先帝……”
他声音又压低一分,带着特有的审慎与洞见,“惑于奸佞(秦桧),畏虏苟安,岁贡称臣之失。此皆大义凛然,足以激荡人心,振奋士气!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灼灼如电火,紧紧盯住诏书中那一段,“诸公可曾细察?陛下于诏书开篇,痛陈‘靖康耻’,言‘百世未雪之深耻’,‘亿兆同悲之至痛’!其情之切,其恨之深,跃然纸上!然则,通观全篇,陛下仅言‘耻’,言‘痛’,言‘虏乱华’、‘万姓屠戮’、‘衣冠涂炭’……却无一字提及‘二圣’!”
“二圣”二字,如同两枚冰针,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水面。王庶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顿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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