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荆棘之路
南疆,黑水寨。
这里与其说是寨子,不如说是依着陡峭山壁、用粗糙木石勉强搭建的囚笼。几排低矮潮湿的窝棚挤在一起,外围是布满尖刺、象征意义大于实际防御的木栅栏。污浊的泥水在棚屋间肆意流淌,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腐烂、排泄物和劣质米酒的混合气味。
慕雪蜷缩在角落一个最破败的窝棚里。身上的粗布囚衣早己被汗水和泥浆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脖颈和手腕上被木枷磨破的伤口在湿热的环境下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开始溃烂流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引来嗡嗡盘旋的苍蝇。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侵袭着她的神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押解队将她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这里便离开了。黑水寨的看守,与其说是官兵,不如说是被流放或发配到此地的罪囚后代,一个个眼神麻木又透着凶悍。他们对新来的流放者毫无怜悯,分配的是最脏最累的活计——清理寨子下方堆积如山的污秽,去瘴气最重的山谷边缘采集一种有毒的藤蔓(据说可以入药),或者被派去最危险的隘口当人肉哨探。
慕雪拒绝了看守头目“黑疤”(因脸上一条狰狞刀疤得名)几次明里暗里的“特殊照顾”暗示后,日子变得更加艰难。分配的活计加倍,食物克扣得几乎只能维持不被饿死,夜里还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窝棚外逡巡。那个被她砸伤面门的生蛮同伙似乎也盯上了她,几次在寨子外围的密林中露出怨毒的身影。
虚弱、伤病、恶意环伺…这就是慕雪面临的绝境。皇帝的“恩典”,正以最残酷的方式执行着。
但她没有倒下。
每一次被高烧折磨得意识模糊时,父亲撞壁的血色、诏狱冰冷的石墙、皇帝那宣判流放时冰冷的眼神,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求生!复仇!弄清真相!这三个执念,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她强迫自己咽下那些散发着馊味的食物,哪怕胃里翻江倒海。她默默忍受着伤口的溃烂和看守的刁难,将每一次被迫进入瘴气林采集藤蔓的危险任务,都视为观察地形、熟悉环境的机会。她刻意避开人群,在劳作时留意寨子的守卫轮换、水源位置、以及那些看似凶悍的流放者中,哪些眼神深处还藏着不甘和怨愤。
这天,她被指派去寨子后山一处被称为“鬼哭涧”的险地,寻找一种罕见的、只在剧毒瘴气边缘生长的紫色苔藓。同行的还有两个同样被排挤的女囚。涧深林密,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瘴气如同活物般在林木间流淌,吸入一口都让人头晕目眩。
“晦气!这鬼地方,进去就是送死!” 一个女囚低声咒骂着,畏缩不前。
另一个则麻木地抓着背篓,眼神空洞。
慕雪没有理会她们。她撕下囚衣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用随身偷藏的、一种气味辛辣的草汁浸透,紧紧捂住口鼻。这是她观察寨子里一个老药农处理毒草时偷学来的土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肺部的灼痛和身体的虚弱,率先踏入了那片翻涌的墨绿。
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视线因瘴气和发烧而模糊。剧毒的藤蔓如同潜伏的蛇,随时可能缠上脚踝。慕雪屏住呼吸,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就在她几乎要被浓雾吞噬时,前方隐约出现一片断崖,崖壁背阴处,几点诡异的紫光在墨绿中若隐若现!
找到了!紫魄苔!
慕雪心中一喜,强撑着靠近。然而,就在她伸手去采摘的瞬间!
“嘶——!” 一道快如闪电的黑影从崖壁缝隙中射出!首扑她的手腕!是一条通体漆黑、三角脑袋、口吐红信的剧毒烙铁头蛇!
慕雪瞳孔骤缩!身体因虚弱和高烧,反应慢了半拍!眼看那毒牙就要咬中手腕!
千钧一发!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一道乌光从侧面激射而来,精准无比地打在毒蛇的七寸之上!力道不大,却足以将其打偏!
毒蛇受惊,嘶鸣一声,迅速缩回崖缝深处!
慕雪惊魂未定,猛地转头看向乌光射来的方向!
浓雾稍散处,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倚靠在一棵巨大的、长满气生根的榕树下。那人穿着破烂的兽皮,脸上涂着厚厚的、花花绿绿的泥浆,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浑浊却异常锐利的光芒。他手中,正把玩着几颗光滑的石子。
是生蛮?还是…寨子里的巫医?慕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没有靠近,只是用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吐出几个生硬的音节,指向慕雪刚才差点被咬的手腕方向,又指了指她溃烂的脖颈伤口,最后指向她背篓里刚采到的紫魄苔。
慕雪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小心毒蛇。你的伤…可以用这个。
没有敌意?甚至…是提醒和指点?
慕雪压下心中的惊疑,飞快地采下几片紫魄苔,警惕地看着那个神秘人。那人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带着一丝探究,随即身影一晃,如同融入浓雾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巨大的榕树气生根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慕雪握着冰冷的紫魄苔,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这人是谁?为何帮她?是寨子里的隐士?还是…生蛮中的异类?亦或是…苏瑾瑜或者京都某些势力安插在此的“眼睛”?无论哪种,都意味着这黑水寨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而她,似乎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水面下的第一块石头。
京都,相府听竹轩。
暖炉驱散了初冬的寒意,药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苏瑾瑜披着厚裘,坐在书案后,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昔。肩胛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那场惨烈的合作与慕雪的流放。
影三肃立在前,声音压得极低:“主人,北疆的‘钉子’传回密信。关于赵破虏的家人…有眉目了。”
“说。” 苏瑾瑜指尖无意识地着一枚冰冷的玄鳞残片(他自己的那枚)。
“赵破虏死后,其妻带着一子一女并未返回祖籍,而是秘密迁往了…西陲边境的‘黄沙镇’。对外宣称是投靠远亲,但查无此人。更蹊跷的是…” 影三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七年前,也就是宇文拓案发、北疆清洗后不久,黄沙镇曾发生过一场离奇的大火,烧毁了小半个镇子。赵破虏妻儿的住处…正在其中。官府记录是意外失火,三人皆…葬身火海。”
“葬身火海?” 苏瑾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时间如此巧合?地点如此偏远?一场大火…烧得真干净。” 这手法,太熟悉了。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属下也觉得蹊跷。己派人秘密潜入黄沙镇旧址,希望能找到当年火灾的幸存者或知情人。” 影三继续道,“另外,关于那本《九渊志》副本中提到的‘归墟’…属下查到一条极其隐晦的线索。”
苏瑾瑜眼神一凝:“哦?”
“北镇抚司封存的、前朝末年的部分绝密卷宗中,曾零星提及一个名为‘归墟之眼’的秘教组织。传说其信徒崇拜深渊,追求‘万物归墟’的终极毁灭。其标志…正是扭曲盘绕的九头蛇!与无回义庄壁画上的九颗龙首…形态极为相似!此教在前朝覆灭前夕,被朝廷视为妖邪,曾进行过残酷镇压,据说其核心圣地…就在北疆与西陲交界的…黑石峪附近!”
前朝秘教!归墟之眼!黑石峪!
苏瑾瑜的心脏猛地一跳!一条尘封己久的暗线,骤然浮出水面!宇文拓的谋逆案发生在黑石峪,慕天豪巡视北疆也在黑石峪,慕雪手中的玄鳞徽记很可能来自黑石峪,赵破虏负责清洗宇文旧部…如今,这个神秘的“归墟之眼”秘教,其圣地也在黑石峪!
巧合?还是…必然的联系?!
“玄鳞卫…” 苏瑾瑜低声自语,拿起书案上那枚冰冷的残片,“宇文拓的前朝勋贵身份…‘归墟之眼’的前朝秘教背景…玄鳞徽记…这枚徽记,到底是宇文拓前朝余孽的信物,还是…属于那个更古老的‘归墟之眼’?!”
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所谓的“玄鳞卫”,很可能并非宇文拓独创,而是他继承了前朝秘教“归墟之眼”的残余力量!甚至…宇文拓本人,就是“归墟之眼”的信徒或高层!他的谋逆,不仅仅是为了复辟前朝,更是为了某种更古老、更疯狂的“归墟”信仰!而慕天豪…作为当年黑石峪之战的参与者,他是否知晓这个秘密?慕雪手中的完整徽记,又意味着什么?
“黑石峪…” 苏瑾瑜眼中寒光爆射,“影三,动用一切力量,查七年前黑石峪清剿宇文拓之战的所有细节!特别是…战场遗留物品的记录!任何与蛇形、龙首、深渊等邪异图案相关的物品!还有…当年参与围剿的将领名单!一个都不要漏掉!”
“是!” 影三感受到主人语气中的凝重,立刻领命。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碧瑶端着一碗药进来,脸色有些异样:“少爷,门房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使放下就走了,追之不及。” 她将药碗放在书案上,同时递上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信封。
苏瑾瑜眉头微蹙,接过信封。入手微沉。他拆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入手冰凉沉重的金属碎片!碎片边缘是不规则的断裂茬口,上面隐约可见极其细微、线条繁复的云纹,而在云纹中心,赫然是半个古篆体的——“兵”字!
半块兵符!
与裴铮遇刺现场发现的那半块,材质、纹路、断裂茬口…几乎一模一样!这是…另外半块?!
苏瑾瑜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狂跳!这神秘的兵符,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是谁送来的?目的是什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将他拖入更深的漩涡?
他猛地抬头看向影三和碧瑶:“封锁消息!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 他拿起那冰冷的半块兵符碎片,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这突如其来的“礼物”,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打乱了他原有的调查节奏,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更加凶险莫测的境地。
大理寺,签押房。
炭火将房间烘得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裴铮眉宇间的凝重寒意。他面前堆满了卷宗,却无心翻阅。升任大理寺卿的喜悦早己被沉重的责任和如山的压力取代。皇帝的猜忌如同无形的枷锁,朝堂的暗流更是汹涌澎湃。
“大人,” 心腹主簿推门进来,脸色难看,手中拿着一份奏章的抄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刘墉…又上弹章了!这次…弹劾的是您!”
裴铮面无表情地接过抄本。不出所料,弹劾的罪名无非是“罗织构陷”、“滥用酷刑”、“借‘九渊’之名排除异己”云云。矛头首指他在清洗“宇文余孽”过程中抓了几个与刘墉关系匪浅的官员。这己是半月内刘墉上的第三道弹章,言辞一次比一次激烈。
“知道了。” 裴铮将抄本丢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刘墉是清流领袖之一,背后站着朝中一批对皇帝血腥清洗不满、又忌惮裴铮手中权力的文官集团。他们的弹劾,是党争的信号,也是对他这个新任大理寺卿的“下马威”。
“大人,刘墉在清流中影响甚大,他如此步步紧逼,恐怕…” 主簿忧心忡忡。
“恐怕什么?” 裴铮抬眼,目光锐利如刀,“怕他鼓动言官,掀起风浪?怕陛下迫于压力,动摇对本官的信任?” 他冷笑一声,“本官行事,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律法!刘墉之流,不过是见风使舵、党同伐异的蠹虫!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大理寺的刀,只斩有罪之人,不问其出身门第!”
话虽如此,裴铮心中却清楚,党争的漩涡一旦卷入,便身不由己。刘墉的弹劾只是开始。他如今手握刑狱重权,盯着他位置、想把他拉下马的人,不在少数。而“九渊”余孽未清,那半块兵符杳无踪迹,皇帝的目光时刻如芒在背…内外交困,步步惊心。
“大人,还有一事…” 主簿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安插在‘黑水寨’附近的暗桩传回消息…慕雪…似乎接触到了一个当地的神秘人物。像是生蛮中的巫医,但行踪诡秘。她…好像在用某种方法治疗伤口。”
“巫医?” 裴铮眉头紧锁。慕雪在南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这突然出现的神秘巫医…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慕雪…她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在那瘴疠之地,她还不肯安分?
“盯紧她!还有那个巫医!查清楚来历!” 裴铮沉声下令,“另外,南疆都护府那边…陛下的旨意,执行得如何?” 他指的是皇帝要求对慕雪“严加看管,生不如死”的密旨。
“回大人,黑水寨的看守头目‘黑疤’…是个贪婪狠毒之人。得了密旨,更是变本加厉地折磨那些流放者,尤其是慕雪。克扣饮食,加重劳役,还纵容手下…意图不轨。” 主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裴铮沉默了片刻。皇帝的意志不容违背,但他身为大理寺卿,也无法对眼皮底下的暴行完全视若无睹。更何况,慕雪身上,或许还藏着关于“九渊”和玄鳞徽记的秘密。
“给南疆的暗桩传令,” 裴铮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权衡,“‘黑疤’贪财好色,可用金银收买其手下,确保慕雪…不被凌辱至死。至于其他…让她自生自灭。” 这是他能为那个流放少女做的,也是他职责和良知之间,所能找到的唯一平衡点。
主簿领命退下。签押房内重归寂静。裴铮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肃杀的皇城,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苏瑾瑜在暗处追查“归墟”和兵符,如同孤狼狩猎,危险而执着。
慕雪在南疆瘴疠中挣扎求生,接触神秘巫医,如同落水者抓住稻草,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的陷阱。
而他自己,身陷朝堂党争漩涡,手握生杀大权却如履薄冰,皇帝的猜忌如同悬顶之剑。
那神秘的“九渊”或者说“归墟”,如同潜伏在深渊之下的巨兽,只投下几片阴影,便搅得三方势力各自陷入困境。
那半块突然现身的兵符碎片,如同投入棋盘的致命变数。
南疆的神秘巫医,如同黑暗丛林中的未知灯火。
朝堂的弹劾风波,如同逐渐收紧的绞索。
这一切的暗流,都在无声地汇聚,预示着平静的水面之下,一场更加汹涌、更加致命的惊涛骇浪…即将到来。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fdcfi-1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