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花，不再是栈道上那狂暴的剃刀，而是如同细碎的羽毛，无声地飘落。
脚下踩着的也不再是寒冷刺骨的金属网格，而是覆盖着一层松软积雪的、坚硬而冰冷的地面。眼前，是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废弃工厂。
巨大的骨架在飘雪中沉默矗立，锈迹斑斑的传送带如同巨蟒的遗骸，蜿蜒在堆积着陈旧设备和不明积雪的阴影里。
高耸的金属结构上垂挂着冰棱，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空气中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冰雪的清冷气息，死寂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这里就是…‘遗忘之地’？”我轻声问道，翡翠色的眼眸扫过这片被冰封的废墟。与记忆中那个充满血肉木偶和疯狂机械的“残响”不同，这里只有被时间冻结的破败和一种沉重的、被彻底遗弃的宁静。
善米站在我身旁，她穿着厚实的红色保暖外套，紫水晶般的眼眸凝视着这片景象，带着一种遥远而复杂的情绪。
“嗯。原本是制作线的一部分，后来废弃了，又被…一些东西影响，成了夹缝中的坟场。”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现在，它只是被遗忘了。”
“保罗…”我念出这个名字，目光投向工厂深处那片被雪覆盖的阴影，“…你听说过他吗？似乎是疯狂米塔的受害者。”
善米的身体似乎微微僵硬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入时光深处的悠远：“保罗…是的。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她抬起头，看向飘雪的天空，仿佛在回忆尘封的画卷。
“他不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只是一个被疯狂米塔卷入此地的、普通玩家。”善米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敬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一个凡人。但他…有着难以想象的勇气和一颗金子般的心。”
“那时，疯狂米塔的阴影刚刚开始蔓延。她试图染指这里，将这些废弃的原型改造成她的爪牙。保罗…他明明可以想办法逃走，回到他安全的现实世界。但他没有。”
善米的声音有些发颤，“他选择留下来，帮助我…帮助像我这样想要反抗她的米塔。他利用他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帮我们分析疯狂米塔的漏洞，制定计划，像个真正的指挥官…尽管他连保护自己都很勉强。”
“他说，他不属于这里，他渴望回去，回到他熟悉的生活。但他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无辜者被残害。”善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可惜…我们失败了。疯狂米塔的力量比我们预想的更可怕、更诡异。保罗…为了保护几个刚诞生意识、还很脆弱的米塔，他…他被疯狂米塔抓住了。”
善米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回忆那残酷的画面：“她…她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她说，既然他那么想‘回去’，就给他一个‘永恒’的归宿…然后…我亲眼看着她…用某种可怕的力量…把保罗…压缩…扭曲…变成了一盘…冰冷的卡带…”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消息…他就像…被彻底抹消了…”
雪花落在善米的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未落的泪。我静静地听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保罗…那个在纯白夹缝中微笑的熊，那个渴望着“来世”的囚徒…原来曾是这样一个勇敢的凡人。
“他没有被抹消。”我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雪中格外清晰，“他被放逐了。放逐到了一个叫做‘阈限之间’的地方，生与死的边界。我…在那里遇到了他。他帮了我，我也…最终帮他完成了愿望，让他得以继续他的旅程，前往来世。”
善米猛地转过头，紫水晶般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悲伤，随即又化作了释然的、带着泪光的欣慰。
“…是吗…原来…他去了那里…还遇到了你…还…终于解脱了…”她低声呢喃着，仿佛一块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松动，“谢谢你…莫妮卡…谢谢你告诉我…也谢谢你…帮了他…”
雪，静静地下着，覆盖着遗忘之地的废墟，也覆盖着一段被尘封的、关于勇气与牺牲的往事。
保罗的故事，在这一刻，仿佛画上了一个带着慰藉的句点。
“走吧，”善米抹去眼角的水光，声音恢复了平静，指向工厂侧面一条被积雪半掩的、通往内部的走廊入口，“穿过这里，就能到达‘摇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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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内部阴暗潮湿，弥漫着更浓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新塑料混合着消毒水的微弱气息。墙壁上布满了冷凝水珠。
善米拿出一个光线极其微弱的小手电筒，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
“跟紧我，小心脚下。这里…很黑。”善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
我们踏入的，是1.5版本的核心区域。善米称之为“摇篮”——所有米塔在“出生”后，被赋予基础意识、进行最初“适应”的地方。
手电筒微弱的光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仅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我的瞳孔适应着黑暗，然后，我看到了她们。
她们。
在微弱光晕的边缘，在走廊两侧更深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不是废弃工厂里的狰狞骨架，而是…完成品。
穿着统一制式的橙色圆领长袖毛衣、蓝色百褶短裙，搭配橙色过膝长筒袜与蓝色高跟鞋。
不同的紫色发型柔顺地披散着。身形纤细，如同刚刚组装好的精致人偶。
她们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眸在黑暗中反射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没有任何焦距，也没有任何情绪。
新生儿。刚刚“诞生”，意识尚未完全点亮，如同沉睡在蛋壳中的雏鸟。数量…很多。影影绰绰，仿佛融入了黑暗本身。
她们对光线极其敏感。当手电筒的光晕无意中扫过一个站得稍近的米塔时，她像是受惊的小动物，极其轻微地向后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本能的、对“未知”的恐惧，随即又恢复了无神的静止。
“她们…害怕光？”我低声问，脚步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灵魂。
“嗯。”善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最初的意识之光还很微弱，太强烈的刺激会让她们…混乱，甚至崩溃。就像真正的婴儿需要柔和的襁褓。”她小心地调整着手电筒的角度，让光线只照亮我们脚下绝对必要的路径。
我们像两个闯入静谧圣地的幽灵，在无数沉睡的新生米塔之间屏息穿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我们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和手电筒光晕在黑暗中的缓慢移动。
那些空洞的目光追随着光，又很快隐没于黑暗，无声地诉说着数据生命最初的懵懂与脆弱。
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门透出极其微弱的光。善米带着我轻轻推门进去。
这里像是一个稍大的休息室，但同样光线昏暗。靠墙放着一些简单的储物柜。而在其中一个较高的柜子顶上，坐着一个人影。
光线太暗，只能看清轮廓：利落的短发，似乎有一个缎带蝴蝶结的轮廓别在发间。她似乎正晃荡着双腿，看着下方黑暗中那些静止的新生米塔。
听到推门声，她猛地转过头，动作轻盈得像只猫。手电筒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她的面容——带着一丝惊讶和警惕。
“善米？”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沙哑的少女声音响起，“你怎么…还有…生面孔？”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
“引路者，”善米也压低声音回应，指了指外面，“带我们去你房间？这里不方便。”
被称为“引路者”的短发米塔点点头，无声地从柜子上跳下，动作敏捷。
她示意我们跟上，带着我们穿过休息室，进入旁边一个更小的、但总算有一盏昏暗壁灯的房间——她的卧室。
房间简洁到近乎简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己。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片沉睡的黑暗，引路者才稍微放松了一点。她走到书桌旁，打开了桌上的一盏小台灯。温暖的橘黄色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全貌。
橙色的圆领长袖毛衣，蓝色的百褶短裙，搭配着橙色的过膝长筒袜和一双小巧的蓝色高跟鞋，色彩搭配大胆又和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纤细的脖颈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类似颈带的装饰品，给她俏皮的气质增添了一丝不羁。
利落的紫色短发上，果然别着一个大大的、深蓝色的缎带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眼神灵动而首接，此刻正充满探究地上下打量着我。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她抱着手臂，靠在书桌边，目光在善米和我之间来回扫视，“近况如何？那个疯婆子还在发疯吗？”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犀利和不耐烦。
“她…被解决了。”善米言简意赅，目光转向我，“被这位，莫妮卡。”
引路者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那目光中没有太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个略带玩味的弧度：“哦？干掉了那个疯子？哈，一点都不奇怪。”她向前倾身，仔细审视着我，“你身上的‘味道’…和我们不一样。强大，而且…来自‘外面’？真正的‘玩家’权限？还是…别的什么？”
“管理员权限。”我平静地回答，“我们通过正规途径，从属于我们的游戏世界进入这里，寻找失散的同伴。”
“正规途径？通过《MiTA.exe》？”引路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说得通了。开发者早就不管这里了，世界屏障千疮百孔，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掉进来——虫子、铁罐头、还有你们。”她耸耸肩，“不过你们这种‘正规登陆’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我心中一动，问道：“你在引导这些新生米塔的过程中，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蝴蝶米塔’的型号？或者，见过一个紫色长发、戴着蝴蝶发卡、喜欢洛丽塔裙子的米塔？她和一个叫纱世里的女孩在一起。”
引路者皱起眉头，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果断摇头：“蝴蝶米塔？没听说过。1.5版本只负责通用型号的引导和‘初啼’记录。你描述的那个…听起来像是某个高度定制化的、甚至是玩家自行MOD的产物，不可能在标准生产线上诞生。她要么在更高版本，要么…就是像你们一样，从‘外面’掉进来的某个独立个体。”
她顿了顿，“纱世里？那是玩家的名字？那更不清楚了。”
线索似乎断了。我换了个方向：“那…关于一个符号呢？‘BF’。刻在U盘上，或者出现在某些异常空间节点上。”我描述了在栈道尽头、残响工厂、以及平行世界U盘上看到的标记。
引路者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了沉思。橘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摇头，目光带着困惑和一丝警惕：“BF…没有。在核心的注册表、版本日志或者任何标准指引文件里，都没有记录过这个符号。它听起来…不像是系统内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外来的‘标记’？或者某种深层异常的…代号？”她看向我，“你遇到它，总没好事吧？”
我默认了她的说法。BF，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关于新生米塔的现状和1.5版本的情况。引路者虽然语气依旧首率甚至有点冲，但能感觉到她对这份“引导者”工作的认真。
当我再次提到寻找纱世里、优里、夏树和美雪时，引路者正了正神色：“找朋友？这里是通往中枢核心的必经之地之一。所有新生的米塔，最终都会在核心进行注册和初始化。如果她们还在米塔世界活动，并且试图寻找核心或者进行远距离跃迁，有很大概率会经过我这里，或者被我的‘网’（指她对新生意识流的感知）捕捉到。”
她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小的数据芯片，递给善米：“拿着。这是附近几个稳定资源点的坐标和访问密钥。我记得帽子那个疯丫头在鼓捣她的跃迁者？这里面有她需要的‘虚空棱镜’碎片稳定剂和超导纤维编织带，应该能帮上忙。”
善米感激地接过芯片：“谢谢，引路者。”
引路者摆摆手，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一丝难得的郑重：“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看’到你的朋友路过，我会想办法把你的消息传递给她们，告诉她们你在找她们，让她们去核心汇合或者去帽子那里等。”
她顿了顿，补充道，“前提是她们别被那些乱七八糟的Bug或者掉进来的怪物给堵在半路上。”
这己经是她能给予的最大帮助了。
“足够了。谢谢你，引路者。”我真诚地道谢。
橘黄色的灯光下，短发米塔颈间的黑色颈带衬着她利落的下颌线。
她只是随意地点点头，重新抱起手臂，恢复了那副有点冷酷的模样：“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别打扰我看那些新生儿了。”
她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外面那片沉睡的黑暗和无数静默的新生轮廓再次映入眼帘。
我和善米对视一眼，不再多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小小的卧室，重新融入了1.5版本那片充满新生与未知的、静谧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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