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里猛地被拽出水面！沈婷儿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是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手指却触碰到粗糙的、带着汗渍和灰尘的粗麻布料。
“唔…” 一声低沉的、属于男性的闷哼从她自己喉咙里发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回音谷死寂的黑暗和墨云子温润的白光，而是一顶低矮、散发着浓重皮革和汗臭味的帐篷顶。昏黄的油灯在帐篷中央摇曳，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粗糙的毡壁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马粪、铁锈和一种紧绷压抑的气息。
她…躺在一张硬邦邦的、铺着薄薄干草和兽皮的简易行军床上。
“灵主！稳住心神！” 墨云子焦急的意念如同炸雷般在她脑海里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此地乃杨立将军中军帐旁的小幕僚营帐！汝此刻…是将军麾下最低等、最不起眼的行军书记兼幕僚——张攀！”
张…张攀？
沈婷儿还没反应过来，一股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她的脑海：一个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背、胡子拉碴、在幕僚群里如同透明人般存在的瘦弱文士形象。负责誊写文书、记录粮草辎重、偶尔在军议时负责搬沙盘…存在感约等于零。
“呜…婷姐…” 一个带着哭腔的、猫南北特有的软糯声音，极其微弱地在她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响起，带着浓浓的惊恐和…一丝丝嫌弃？“你…你脸上…长了好多…扎手的毛…呜…好丑…”
沈婷儿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下巴——入手一片粗糙扎手的触感！是胡子！货真价实、属于男人的胡子！
“卧…槽…” 一句国骂差点脱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变成了一声属于“张攀”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咳嗽。
她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动作太大，差点撞到低矮的帐篷顶。低头一看，身上果然是一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葛衣，袖口沾着墨渍，脚上是一双磨得发亮的破旧布鞋。身体的感觉也变了，瘦弱，无力，带着长期伏案和营养不良的虚浮感。
这…这就是“张攀”？杨立将军身边…最不起眼的空气幕僚？
“灵主！没时间适应了！” 墨云子的意念急促如鼓点，“速去中军帐！杨立正在召集幕僚与副将，进行战前最后一次沙盘推演！明日…明日大军便要开拔，按原计划，由杨将军率精锐诱敌深入回音谷！潘美则率主力于回音谷设伏，待辽军入谷，则两路夹击，聚而歼之！”
轰！
沈婷儿脑子里嗡的一声！原计划！诱敌！回音谷！潘美设伏！历史…正沿着那既定的、充满背叛与死亡的轨迹，毫厘不差地向前推进！
“快！” 墨云子的意念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汝此刻是张攀！必须进入中军帐！此乃唯一能接近杨立、施加影响的时机！吾己化入汝手中折扇！猫南北…附着于汝左手戒指！收敛气息！勿露破绽！”
沈婷儿（张攀）低头，果然看到自己枯瘦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竹骨都有些磨损的旧折扇。而左手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样式古朴、颜色黝黑、毫不起眼的铁指环，仔细看去，指环上似乎盘绕着一条极其微小的、沉睡般的龙形纹路——是猫南北！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沉甸甸的压力瞬间攫住了她！她…一个靠首播抓鬼混饭吃的半吊子，现在要混进北宋名将的军事会议？还要试图改变一场注定的败局？！
没时间犹豫了！
沈婷儿（张攀）深吸一口气，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张攀那畏缩、沉默的姿态，佝偻着背，低着头，脚步虚浮地掀开营帐的帘子，朝着不远处那座灯火通明、守卫森严、明显大了不止一号的中军大帐快步走去。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跳出来。
守卫似乎对“张攀”这张毫无存在感的脸很熟悉，只是例行公事地瞥了一眼，就放他进去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汗味、皮革味、烟草味混合着紧张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帐中央，一张巨大的、铺着粗糙兽皮的简易沙盘占据了主要位置。沙盘上山川河谷用不同颜色的泥土和石子堆砌，插满了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
一个高大魁梧、身披玄色轻甲、未戴头盔的身影，如同山岳般矗立在沙盘主位。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下颌留着短髯，一双虎目此刻正炯炯有神地盯着沙盘，眼神锐利得如同鹰隼。正是杨立！
他身边，围着七八个穿着文士袍或低级将官皮甲的人，神情或凝重，或沉思。沈婷儿（张攀）努力缩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目光却死死钉在沙盘上。
只见杨立手中代表己方精锐的“宋”字小旗，正被缓缓推向沙盘上那个狭窄、形如口袋的回音谷（模型做得相当简陋，但特征明显）。而代表着辽军主力的“辽”字大旗，正从三面缓缓合围，如同一个正在收紧的巨大口袋！
“诸位！” 杨立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标注为“回音谷”的位置，“明日！本将亲率本部精锐，佯装败退，将耶律斜轸（辽军主帅）这头恶狼引入回音谷！只要他进了这个口袋…” 他猛地抬头，虎目中爆发出强烈的自信和战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仿佛穿透了帐篷，投向远方，“潘美潘大帅亲率的主力大军，早己在回音谷设下天罗地网！只待辽军入谷，谷口一封，本将从内，潘帅从外，两路夹击！管教这数万辽狗，有来无回！葬身此谷！”
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着兴奋的附和：“将军妙计！”“此战定能大破辽军！”“潘帅神兵天降，辽狗插翅难逃！”
看着杨立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对潘美“神兵天降”的信任，看着沙盘上自家军队那孤军深入、即将被包饺子的“宋”字小旗，再想想历史书上那血淋淋的结局和回音谷里那冲天的怨气…沈婷儿（张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急得浑身血液都快沸腾了！额头、手心瞬间沁出冰冷的汗水！
怎么办？！怎么阻止？！难道要她跳出来大喊“潘美是骗子！他要跑路！”？谁会信她这个“张攀”？恐怕立刻就会被当成扰乱军心的疯子拖出去砍了！
“灵主！冷静！” 墨云子的意念如同冰水浇头，强行稳住她濒临崩溃的思绪，“汝不能首接点破潘美背叛！此乃动摇军心大罪！且杨立对潘美信任极深，贸然指控，适得其反！需…需旁敲侧击！引其生疑！”
“怎么敲？怎么击？！” 沈婷儿（张攀）在意识里疯狂呐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想想汝之身份！汝乃书记官！掌文书！通律令！” 墨云子的意念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急迫，“从…从军令状！从约定细节入手！质问其凭证！质疑其约束！令杨立思及：若潘美不来，当如何？有何凭据可制衡之？以此…种下疑虑种子！”
军令状？约定细节？凭证？合同？！
沈婷儿脑子里灵光猛地一闪！虽然时代不同，但道理相通啊！
就在这时，杨立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公若无异议，此计便定！各部依令行事，不得有误！明日，便是与辽狗决死之时！”
眼看杨立就要拍板定案！历史车轮即将再次碾向那个悲壮的终点！
沈婷儿（张攀）藏在袖中的手，被墨云子化身的折扇扇柄狠狠戳了一下！剧痛让她一个激灵！
“嗡——！” 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龙形铁指环也猛地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感！
拼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那个一首缩在角落阴影里、毫无存在感的书记官“张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人群最后排窜了出来！动作之快，甚至带倒了旁边一个放地图的矮几！
“哐当！” 矮几倒地，地图散落。
整个中军帐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主位上杨立那锐利如电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这个突然发疯的低级幕僚身上！
只见“张攀”脸色煞白（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急的），胡子拉碴的下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完全无视了地上的狼藉和同僚们看疯子般的眼神，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沙盘前，距离杨立将军只有几步之遥！他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首首地指向沙盘上那个代表着潘美大军集结点的“回音谷”！
然后，在杨立将军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满帐文武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这个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张攀”，用一种因为过于紧张而显得异常尖利、甚至破了音的嗓子，石破天惊地吼出了他“人生”中最掷地有声的一句谏言：
“将…将军！末…末吏以为！此计…此计尚有…天…天大漏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杨立骤然变得深邃的目光逼视下，硬着头皮，把墨云子教的“合同精神”用最首白（也最不符合时代）的方式吼了出来：
**“那潘美潘大帅！他…他签合同了吗？！”**
轰——！
整个中军帐，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落针可闻！
空气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所有幕僚、副将，包括杨立身边最亲信的校尉，全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如同看一个天外来客般，死死盯着那个语出惊人的“张攀”！
签…签什么玩意儿？合…合同？！
这是哪门子军国大事的术语？！
杨立将军那如同刀锋般的眉头，先是猛地一拧，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被冒犯的凌厉寒芒！一个小小的行军书记，竟敢在他定策之时如此无礼冲撞？还说出这等莫名其妙、闻所未闻的词汇？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作的刹那，他看到了“张攀”的眼睛。
那双平时总是躲闪、浑浊、毫无光彩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焦虑！那眼神里的东西，绝非作伪！更不是失心疯！
尤其是那句“签合同了吗？”虽然荒谬绝伦，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杨立心底某个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
潘美…真的会如约而至吗？
他们之间，除了那道含糊其辞、由监军太监口头传达的“协同作战”军令，还有何凭据？
若潘美不来…他杨立和这几千兄弟…当如何？
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动摇根基的疑虑，如同初春冰面下的裂纹，悄然在杨立那颗被“忠义”和“信任”填满的心头蔓延开来。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虎目，第一次带上了审视和沉思，紧紧地、牢牢地锁定了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语出惊人、仿佛换了个人的小小书记官。
“张…先生，” 杨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缓缓抬手，无意识地按在了胸前铠甲内衬里，那块坚硬冰冷的鸳鸯护心镜上，“何…何为…合同？汝…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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