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爷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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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二爷的遗言

 

马如玉被冻醒了。她坐起来,看看身边西火鼾声如解料,就把他的头扶正,脖子下面垫高一点,鼾声就没有了。西火咂吧咂吧嘴,伸手巴拉巴拉,又睡熟了。马如玉去大车哪儿,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夹褂子披上,又拿一件盖在西火身上。坐下正准备躺下再睡,猛然一个呵欠,被吓得彻底清醒:月亮己经去了山的那一面,草窝子被掩藏在阴影里,一两声狗吠里,鸡叫声清晰可闻。

这可咋弄,天都快亮了。

她看看西火,抬手做了要打的样子,西火突然猛地一蹬腿,大叫一声“丫姐!”豁地一骨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撞在草垛上。

“西火,做梦了?”马如玉说着,起身拿来水壶,说,“渴不?”

西火迷迷瞪瞪地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摸摸索索下水库边去洗了把脸,接着就撒尿,哗哗哗哗的,山谷里震天价响。

马如玉哭笑不得地喊道:“西火!我还没洗呢!”

西火呐呐好几声,终于地说:“恁大的水库……”

马如玉也摸索着下到水边,水面上隐约可见还没炸开的水泡和袅袅水烟,她气恼地埋怨道:“叫我咋洗?”

西火哑然失笑,说:“上面啊,水壶不是满的嘛。”

马如玉一边转身往上走,一边唠叨:“咋就不知道顾人。”

西火这才说:“我尿那边水坑里咧,又没尿水库里。”

听着西火的声音里浸透了委屈,马如玉噗嗤笑得一个趔趄,蛮横地说:“那也是脏了。”

西火赶紧追上来扶住她,说:“莫再气得摔一跟头。”

睡着,拿水壶倒一些的水,马如玉双手捧着往脸上拍了拍,说:“天都快亮了,咋办?”

西火惊奇地说:“这脸,就算洗了?”

马如玉说:“大嫂教的,说这样儿能补水,脸显嫩。”

西火就笑,说:“一个村姑,住几天县城,真变城里人啦?”

马如玉指着西火说:“好哇!你敢背后这样儿说大嫂,看我跟她说不打死你!”

西火说:“你说,天一亮我就走了,她到哪儿打我去。”

马如玉就愣住了,半天,沮丧地说:“咋还有这茬儿,瘟神样,躲都躲不过去。”

西火淅淅索索掏出烟来,点上一支,浓白的烟团慢慢飘散,说:“石头扔上天,还没落地呢。”

旁边,马儿打了一串响鼻,又刨了刨地。

马如玉说:“还没……看二婶呢。”

西火听得出来,马如玉是半道儿改了口的,心想她既然不愿说,就随她去,说:“先回马家坝,再去镇上,有马车,快。”

马如玉伸手去抓烟团,烦躁地说:“我巴不得慢点,慢到七老八十以后。”

西火说:“一件事压心包上一辈子,我才不呢。”

马如玉抬手一个嘴巴,手还没缩回来,后悔己经挂在脸上了,又伸过去抚摸,噙着泪水,说:“你个小没良心的!心疼死我了!”

西火安慰道:“我都仔细想过了,是毁坏枪支罪,算不上破坏军械罪,顶多也就七八年。”

马如玉呜咽着说:“七八年!还短了哇?你去你痛快了,叫我、叫大娘,怎么活?”

西火说:“娘有你,有大哥大嫂照顾,我看到了,你们都很尽心,我很放心;就是你嫁了二脸,只怕要受些委屈。等天亮去马家坝,当着二婶的面,我要跟二脸说开了,他要敢欺负你,我回来可饶不了他。”

马如玉又举手要打,这一回,没有甩出去,半道儿就停下来,哇哇地哭了出声儿,埋怨道:“谁跟你说我要嫁他的?你咋就信了呢?”

西火没出声儿了,把手里半截烟撅了。马儿又打响鼻,呼哧呼哧地刨地。

马如玉“哎哟”一声,说:“西火,马还套着呢,站了一夜。”

西火说:“马就是站着睡觉。”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把马解了套,牵去饮了,等马儿撒了尿,又拉回来,栓车把上,把草料放下,给马儿吃。黑暗中,马儿把草拱得窸窸窣窣的,估计是挑拣豆子,然后嚼的咯嘣咯嘣的,一下又一下,很有力。

这当儿,马如玉又拽下一些干草来,重新把草窝铺展得又宽又绵软,还把车上的褥子抱过去垫上,轻轻地喊道:“西火,你过来。”

“还睡呀?”西火说。

马如玉说:“这才鸡叫头边呢,天还早的很。”又说,“天亮了还要跑路,马儿也得喂饱不是?”

西火过去,和衣躺下,马如玉嗤嗤地笑着解开他的衣扣子,头脸儿轻轻地贴上去,懒洋洋地说:“这样暖和儿。”

她的头发很柔软,凉凉的,脑袋壳小小的——西火的心里一下子升起无限的怜惜——手就没处安放了,一会儿放这儿、不合适,一会儿那儿、还是不合适,最后放在自己脑袋下面枕着,才算罢休。

马如玉却安身不了,一会儿这儿不舒服,一会儿那儿又不舒服,两只手上上下下来回摸索着到处挠痒,一个不小心碰到最男人的地方,当时就吓得手就僵了,西火也像是被烙铁烫着,两人异口同声叫起来:“呀!”

声音未落,西火慌得立马坐起来,说:“可不敢。”

马如玉的心跳突突的,很响,仿佛就要从喉咙管子里蹦出来。她一把搂住西火脖子,整个身子紧紧贴着。弄得西火的气血冲得头晕,慢慢顺从地躺下。

犬吠,鸡鸣,熹微的星光之下的旷野,己经能听到有人吆喝牲口了。这时节,田里地里活儿多,大牲口用得勤,得早早地赶上山去,好多吃点儿草。

“天,快亮了。”西火说。

马如玉说:“一晚上咋睡那么实?”

西火说:“喝酒了么。”

马如玉又换个姿势抱他,轻轻说:“心也踏实了么?”

嘴巴对着西火的耳朵,声气冲得呼哧呼哧的,很粗,很重,热乎乎的,渐渐弄得西火半个身子都热烘烘的。西火憨憨地说:“惹恁大的事,昨晚好像都忘了。”

马如玉叹了口气,爱抚着他的脸,说:“那也值了。”

西火没头没脑地说:“屋子也烧了,遮头的场儿都没有啦。”

人就醒来了,尘世的烦恼又回来了。马如玉顺着话说:“寨子里就剩那一处院子,孤吊吊的,早该挪挪地方啦。树挪死,人挪活。”

西火说:“二婶一家,住石头屋了,你住哪儿?”

马如玉说:“我住卫生院啊,还没回寨子住过呢。”

西火说:“大哥呢,他也没回来住过?”

马如玉说:“白天回寨子干活,晚黑又去卫生院,天天来回跑。”

西火说:“真的是辛苦大哥了,我要在家,也能替替他。”

马如玉嗯了一声说:“你在家有啥好,这样子,好歹大哥大嫂总算住一块儿了。”

西火的身体虾爬弓子一样僵着,刻意避着马如玉,没话找话,找到的话儿也咸不咸淡不淡的。

马如玉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妥,说:“西火,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一首都这样,连身儿都不翻一下,不难受么?”

好久,西火吭哧吭哧地说:“你倒是来回来去蹭个不停,只怕是满头满身都是草沫子。”

马如玉说:“你也不怕冻着我。”

西火就搂住她,说:“啥时候的天啦,还会冻。”

马如玉说:“才三月天咧,山里霜还能冻死庄稼。你们男人壮得跟个牛一样,啥时候怕过冷。”

西火拿夹褂子包住马如玉,然后紧紧抱住,问:“这下好了吧?”

马如玉嗤嗤地笑着说:“要是……贴身儿,就更好啦。”

西火说:“这件,你给我做的新褂子吧,来的时候没看见咧。”

马如玉说:“从我学会做针线活儿开始,你的哪件新衣裳不是我给做的?咋偏偏这件就碍眼啦?”

西火不接腔,马如玉拿身子拱着催他,才说:“你是有人家的女人啦。”

马如玉说:“我都三更半夜跟着你从卫生院里偷跑出来了,你还想着我是有人家的女人?”

西火说:“回去看二婶嘛,又不是干啥见不得人的。”

马如玉又笑说:“你没想到这就是别人给咱俩编的由头?”

说着,马如玉腿也蛇一样盘上来,整个身体都在扭动。

西火打了一个呵欠,说:“一会儿放牲口的该来了。”

马如玉像是没听见,身体打脾寒一样抖起来,牙也磕磕地响。

西火说:“给人看见了,不好。”

马如玉一下子心里明镜儿似的:西火这是明明白白地推辞。他都知道,这是马家坝的地界。在马家坝,起早贪黑干活,图个节省时间,带着铺盖,两口子睡田边地头的事,是常有的,懂事儿的人会避开的。

“你还怕给谁看见,二脸,还是二木?”马如玉赴死的寒蝉一样问道。

没等西火接腔,她又说:“你二哥死了,我没有给他守节操,那是我还没嫁给他;现在,虽然大娘把我许给二脸,但在我心里,他也死了,我还要给他守住不成?”

“他咋就死了?”西火问。

“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马如玉说。

“因为他动手揍你?”西火问。

马如玉放开西火,坐起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从二哥二木的阵亡通知书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是个死人了。”

晨曦里,她正襟危坐,双手抿了抿头发,一脸光洁,神情决绝,如同三音堂庙里的金身女菩萨。这一刻,西火突然意识到,他的丫姐是个女人了,再也不是女孩子。

马如玉使劲儿咳嗽几下,吐一口痰,语调平和地讲起西火不知道的故事。

二木的阵亡通知书一到,中间院的哭声就像盛大节日的烟花一样,带着嘹亮的声响和璀璨的火光,在人们的景仰中,炸裂了。

二木穿着新军装,精神抖擞,胸前的大红花如血如火一样热烈。整个寨子的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载歌载舞,敲锣打鼓欢送他们的英雄。一大群落网的鱼儿一样又惊喜又激动的姑娘们簇拥着马如玉跑上山头,料峭的春风中,含苞待放的二月枝头花儿一样美艳的马如玉,在姑娘们迫不及待地催促之下,羞答答、却军号一样又清又亮喊道:“二木哥,我等你立功回来——”

二木冒冒失失地开口答道:“我不会回来了!我要死在战场上!”

马如玉当时就“哇”地一声哭了,接着惶急地喊:“你不回来,我嫁给谁?”

二木说:“谭老二啊!他是民兵排长,会替我照顾好你的!”

马如玉又气又急又疼又恼,索性喊道:“他要是死了呢?”

二木大大咧咧地说:“寨子里的好爷们多着呢!你放心,二爷临死有遗言,马家坝的每一个汉子都会照着做的!”

二木接着点了一大串名字,几乎点到寨子里每一个小伙子的名字。这时候被二木点将一样点到,那是特别的荣耀。一帮大姑娘小伙子,炸雷一般一波又一波地喝彩叫好。二脸半天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鼓足了气,挤到二木身边,声音颤抖着问:“二木哥,你咋不点我的名儿哎?”

二木乐得仰天大笑,揉着二脸的小脑袋瓜,说:“嘎嘎!你个小二脸呀!就你不中啊!你丫丫姐那可是咱寨子里的最鲜艳的一朵花,自古美人配英雄。这个小家伙,哪儿就轮得到你呀?”

“我为啥就不中!”二脸卑贱地嘟噜一句,像老鼠一样唧唧,被嘲讽和讥笑湮没。二木说了那么多,这个二脸好像就听见一句。

二木见二脸涨红了脸,委屈得要哭,就又说:“只要你像个爷们儿,一心为着寨子好,前仆后继,危急时刻,迎难而上,你放心,会有一大堆好姑娘抢着嫁给你的!”

马如玉撕心裂肺地大叫:“我生是刘家的人,死是刘家的鬼!”

二木哈哈大笑着说:“那你就嫁给西火吧!”

——这就是英雄的本色,为国为民,慷慨赴死。

在场的人没谁觉得有啥不吉利,在场的人没一个不羡慕,而是被这英雄豪情挑逗得热血沸腾。每一个人觉得这沉甸甸的托付,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每一个人都在心种下了用性命保护这个英雄的女人的种子。就连马如玉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二木对她的千般不舍和万般的放心不下。

唯独他又瘦又矮的赵二脸,委屈地哭得涕泪俱下。

那时候,送行的队伍分两拨,一拨男的,跟随着二木;一拨女的簇拥着马如玉。两拨队伍两条山岭,一南一北,一边说说笑笑地送行一边嬉嬉闹闹对歌。

这段对白,传遍了整个马家坝,也传到了北山镇,后来还上了县里送来的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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