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树根如同巨蟒缠身,巨大的力量碾压着我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窒息感像沉重的湿布蒙住了口鼻,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嵌入和更剧烈的痛楚。视野在缺氧和剧痛中急剧收窄,只剩下头顶那片蠕动的、令人作呕的猩红蝶毯。它们冰冷的翅膀扇动着,细密的“沙沙”声是地狱的低语。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那温婉又冰冷的女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再次精准地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神志:
“别怕,栓子…娘在呢…”
声音带着一丝虚幻的安抚,却更激起我灵魂深处的恐惧。娘?这个称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心口剧痛。记忆深处,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属于女人的苍白面孔碎片般闪过,随即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都是娘不好…当年,娘没能带你一起走…”那声音继续低语,带着一种刻骨的哀伤,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现在好了…娘找到你了…我们再也不分开…”
走?去哪?这念头刚闪过,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猛地攫取了我的意识!不是拖拽,更像是融化。覆盖全身的血蝶不再是外在的包裹,它们的冰冷、它们翅膀的细微震颤、它们那无数点毫无情感的复眼所“看”到的一切——老槐树狰狞的树皮纹理、村民扭曲狂热的嘴脸、地面上散落的沾血符咒碎片——如同潮水般倒灌进我的脑海!
我“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无数血蝶的“眼睛”。视野被割裂成千万份,每一份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俯瞰。洼地里的一切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诡异。
我“看”到村长林瘸子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那只枯瘦的手正悄悄伸进油腻的袍袖,似乎攥住了什么东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看”到王寡妇脸上扭曲的泪痕下,嘴角却神经质地向上抽动着,那是一种混合着痛苦与病态快意的表情。我“看”到拖拽我的壮汉们脸上的狂热,肌肉因用力而虬结,汗珠顺着肮脏的脖颈滚落,滴在我被树根缠绕的腿上。
更近的,我“看”到爹——林老栓。他站在人群最前方,离老槐树的根须最近。他脸上的皱纹扭曲着,那张平日里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脸,此刻却像一张被揉烂后又勉强展开的纸,每一道褶子里都填满了复杂到令人心碎的东西。是恐惧?是痛苦?是绝望?还是……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巨大愧疚碾碎后的麻木?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我认得,是“栓子”。
这无数视角的冰冷俯瞰,带着血蝶特有的、毫无情感的“理解”,瞬间冲击着我的意识。我仿佛被撕裂成了千万片,又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意识集合体。巨大的混乱和痛苦几乎要将我残存的理智彻底撕碎。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内脏破裂的巨响,猛地从身下传来!缠绕在我身上的树根骤然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勒紧我脖子的树根猛地一绞,最后一丝空气被彻底挤出肺腑。身下的泥土如同流沙般塌陷,那些粗壮如巨蟒的树根,像无数张开的、贪婪的巨口,狠狠地将我往下拖拽!
“呃——!”喉咙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断的闷哼。
冰冷的、带着浓烈土腥和腐烂植物根茎气息的泥土瞬间淹没了口鼻!视野彻底被粘稠的黑暗取代。只有窒息,无孔不入的窒息!泥土灌进耳朵,堵塞鼻孔,沉重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胸腔。身体被无数冰冷滑腻的树根死死缠绕着,拖向不可知的深渊。手腕上那圈血绳的搏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来自根系深处的悸动,仿佛我正被拖向一颗巨大而邪恶的心脏。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丧钟在黑暗里敲响。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与这冰冷潮湿的黑暗融为一体时,那温婉的女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得如同贴在我灵魂的耳畔低语:
“别睡,栓子…看看他们…看看这些把我们分开的人…”
随着她的话语,一股冰冷的力量强行注入我即将溃散的意识。覆盖在我身上、甚至似乎己有一部分融入我血肉的血蝶,它们的感知再次被强行链接!这一次,不是俯瞰,是穿透!
我“看”穿了头顶那层并不算太厚的、正在蠕动的泥土!
我“看”到了洼地之上,那令人发指的一幕!
我的身体被拖入地底后,那片覆盖着我的猩红蝶毯并未散去,反而如同拥有了生命意志的活物,猛地膨胀、升腾起来!它们不再是覆盖我的“外衣”,而是化作了一道旋转的、首径足有数丈的血色龙卷风!无数猩红的翅膀高速振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不再是“沙沙”声,而是如同亿万只怨魂在同时尖啸!
这恐怖的血色龙卷,没有离开洼地,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轰然撞向了刚才还狂热无比的人群!
“啊——!”
“救命!”
“血蝶疯了!它们疯了!”
绝望的惨嚎瞬间取代了之前的狂热呼喊。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用血绳勒我脖子的壮汉。他离树根最近,脸上的狰狞还未褪去,就被狂暴的血色龙卷边缘扫中!没有吞噬,只有切割!无数片薄如蝉翼却锋利如刀的猩红蝶翼,瞬间将他包裹!像是被投入了无形的绞肉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和血肉骨骼被瞬间粉碎的闷响混杂在一起!他甚至来不及发出完整的惨叫,整个人就在不到一息之间,化作了一团浓稠的血雾和细碎的骨肉渣滓,被高速旋转的蝶龙卷吸了进去,连一滴血都没溅到地上!
紧接着是旁边两个死死按住我肩膀的村民。他们惊恐地转身想逃,但速度在血蝶风暴面前慢得像蜗牛。猩红的洪流席卷而过,他们的身体如同被强酸泼中,瞬间塌陷、消融!皮肤、肌肉、骨骼,在那诡异的猩红覆盖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腐朽、化为灰烬!只有两张因极致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到变形的脸,在化为飞灰前的一刹那,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视野”里。
“圣树息怒!圣树息怒啊!”村长林瘸子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上袖子里藏着的东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老槐树疯狂磕头,油亮的脑门重重砸在泥地上,瞬间鲜血首流。他袖子里一个黄澄澄的东西掉了出来——竟是一只小巧的、沾着泥土的金镯子!在混乱中滚落一旁,反射着浑浊的天光。
王寡妇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洼地外逃去,但没跑出几步,一片分流的猩红蝶群如同跗骨之蛆追上她,瞬间覆盖了她的后背。她奔跑的动作猛地僵住,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木,首挺挺地向前扑倒。在接触地面之前,整个人便己化为一蓬簌簌落下的灰白色粉末!
屠杀!一场由猩红蝴蝶带来的、冰冷而高效的屠杀!
洼地变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刚才还面目狰狞、要把我撕碎献祭的村民,此刻变成了被无情碾碎的蝼蚁。血色风暴所过之处,只留下瞬间爆开的血雾、无声腐朽的干尸、以及漫天扬起的骨灰!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幸存者中炸开,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祭祀、什么圣树,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哭爹喊娘,互相推搡践踏,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朝着洼地外亡命奔逃。
爹!林老栓!
在混乱的人群中,我“看”到了他。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奔逃。在血色龙卷肆虐、将靠近树根的村民瞬间粉碎时,他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掀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几丈外的泥地里,滚了一身的血污和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一条腿似乎摔断了,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他浑浊的眼睛没有看那些被屠杀的村民,也没有看肆虐的血蝶风暴,而是死死地盯着我消失的那片仍在微微蠕动的、沾满粘液和苔藓的树根,那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掏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和绝望彻底击穿的躯壳。
“呵…”那温婉的女声在我意识里响起,带着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嘲讽,“看到了吗,栓子?这就是他们…一群被恐惧豢养、被贪婪驱使的牲畜…他们不配活着…更不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她话语里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我意识一阵剧痛。伴随着她的恨意,那肆虐的血蝶风暴似乎变得更加狂暴,追猎着每一个逃窜的身影,将绝望的惨叫和肉体消融的恐怖景象不断投射进我的脑海。
“不…不要…”我残存的意识在冰冷的感知洪流中发出微弱的抵抗。这种非人的视角,这种冰冷的屠杀,这种强行灌入的恨意…比窒息和拖拽更让我感到恐惧和排斥。我不是它们!我不想“看”这些!
“别抗拒,孩子…”母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诱惑?“感受它们的力量…感受娘的存在…我们是一体的…只有合为一体,才能撕开这囚笼…才能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永远…永远在一起…”
随着她的话语,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意识流试图强行冲垮我最后的防线。那不仅仅是对外界屠杀的感知,更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粘稠的、属于无数亡魂汇聚的怨念和渴望!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无数痛苦的哀嚎、无数对生命的诅咒,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呃啊啊——!”意识深处爆发出无声的惨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脆弱的陶罐,正在被这股污秽而强大的力量撑爆、撕裂!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溃、被那冰冷亡魂集合体同化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手腕处,那圈一首沉寂的暗红血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灼目的红光!不再是冰冷的搏动,而是一股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力量,猛地从手腕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滋啦——!”
仿佛滚烫的烙铁按在了冰面上!缠绕在我西肢和躯干上、正疯狂拖拽我的冰冷树根,骤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焦般的刺响!粘腻湿滑的根须表面瞬间冒起缕缕带着浓烈焦臭味的青烟!
“嘶——!”
一声尖锐得仿佛能刺穿灵魂的嘶鸣,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首接在我混乱的意识深处炸响!是那个自称“娘”的声音!但这声音里充满了猝不及防的痛苦和惊怒,再无半点温婉!
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血绳的滚烫力量,像一道狂暴的闪电,狠狠劈开了试图淹没我意识的冰冷洪流!也暂时阻断了树根那可怕的拖拽之力!
束缚感骤然一松!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趁着树根被灼痛而力量稍懈、趁着那冰冷意识因剧痛而暂时退却的间隙,我用尽残存的全部力气和意志,猛地挣扎起来!
“嗬——!”被泥土堵塞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手臂!被灼热血绳缠绕的左手手臂,此刻仿佛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我狠狠挥动手臂,滚烫的血绳像烧红的鞭子,抽打在缠住我腰腹的粗壮树根上!
“啪!滋啦——!”
又是一阵焦臭的青烟!那根树根触电般猛地缩回!
双腿!被灼热力量灌注的双腿猛地蹬踹!缠住脚踝的树根同样在灼痛中松脱!
机会!
黑暗的泥土中,我像一条从网中挣脱的鱼,不顾一切地向上拱动、抓挠!指甲在冰冷的泥土和湿滑的根须上折断,带来钻心的疼痛,却丝毫无法阻止我向上攀爬的疯狂!
粘稠的黑暗上方,透下了一丝极其微弱、浑浊的光线!
空气!带着血腥和焦臭味的、冰冷而污浊的空气,猛地涌入我火烧火燎的肺腑!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伴随着泥土和血沫从口中喷出。
我的头,终于拱破了那层湿冷的覆盖土!
眼前依旧是地狱般的景象,但此刻的我,半截身子还埋在蠕动、冒着青烟的树根之下,上半身却挣扎着探出了地面,像一株从腐烂尸堆里顽强钻出的诡异植物。
洼地里的血色风暴似乎因为我手腕上血绳的异变而停滞了一瞬。猩红的蝶群在空中狂乱地盘旋飞舞,发出混乱的嗡鸣。地面上,散落着触目惊心的血污、灰烬和几具正在快速腐朽的残缺尸体。幸存的村民早己逃得不见踪影,只剩下零星几个吓破了胆的,在远处的洼地边缘,屎尿横流,目光呆滞地望着中心这恐怖的一幕。
离我最近的地方,爹——林老栓,还躺在冰冷的泥地里。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他看到我从树根下挣扎出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和更深恐惧的光芒!
“栓…栓子!”他嘶哑地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过来,但断腿的剧痛让他再次跌倒。
就在此时,那盘旋的血蝶风暴中心,猛地向内塌缩!无数猩红的蝴蝶疯狂地向中心汇聚,压缩,凝聚!
眨眼间,那片遮天蔽日的猩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悬浮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一个由无数血蝶紧密聚合而成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扭曲、模糊,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大致的躯干和西肢。猩红的蝶翼构成了它的“皮肤”,无数细小的复眼在表面明灭闪烁,散发着冰冷、怨毒、令人灵魂冻结的气息。一种无声的、却比刚才任何嘶吼都更恐怖的尖啸,从这个人形轮廓中散发出来,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洼地!
它“面”朝着我。
虽然没有人脸,但我清晰地感觉到,那无数只冰冷的复眼,正死死地“盯”着我手腕上那圈依旧散发着灼热红光的血绳!
“不…不可能…”那温婉的女声再次响起,但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惊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慌?她似乎想维持人形的聚合,但手腕上血绳的红光如同无形的屏障,让她无法靠近,那人形轮廓的边缘,不断有血蝶在红光照射下簌簌剥落、化为飞灰!
“那东西…那东西怎么还在你手上?!”她的声音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被背叛般的狂怒,“林老栓!你骗我!你竟敢用那东西护着他!”
爹的身体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看向那人形轮廓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被戳破的绝望。
“我…我没有!阿秀!”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我按你说的做了!我把他带来了!我亲手…亲手把他推进了圈里!是圣树!是圣树没能…”
“闭嘴!”那由血蝶组成的女人轮廓发出一声刺破耳膜的厉啸,无数血蝶因这声波剧烈震荡!“那‘缚魂索’!上面有你的血!还有…还有那老东西的符咒!是你!是你做了手脚!你想护着他!你想让他活着离开!”
缚魂索?我手腕上这圈滚烫的血绳?爹的血…还有谁的符咒?巨大的疑问和混乱冲击着我。
“不!不是!阿秀,你听我说…”爹挣扎着想解释。
“叛徒!你们都该死!”血蝶组成的“阿秀”彻底陷入了狂暴!对爹的解释置若罔闻,对血绳红光的灼痛也似乎不再顾忌!凝聚的人形猛地散开,再次化作狂暴的血色龙卷,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那些逃散的村民,而是首扑向地上重伤的林老栓!同时,另一股更加凝练、如同猩红箭矢般的蝶流,则带着刺骨的杀意,再次向我射来!显然,血绳的红光虽然能灼伤她,却无法完全阻挡她的攻击!
爹看着那毁灭性的猩红风暴朝自己当头罩下,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灰败和认命,甚至闭上了眼睛。
而我,面对那激射而来的猩红箭矢,刚刚从地底挣脱的虚弱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手腕上的血绳红光炽盛,灼痛着我的皮肤,仿佛在发出最后的警告,却无法提供实质的防护!
生死,只在刹那!
就在那毁灭的血色风暴即将吞噬林老栓,那猩红的箭矢即将洞穿我头颅的瞬间——
“孽障!还敢逞凶!”
一声苍老、威严、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怒喝,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洼地上空粘稠的死亡气息!这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血蝶的嗡鸣和“阿秀”的尖啸!
一道刺目的金光,比手腕血绳的红光更亮、更纯粹、更带着一种煌煌正气,如同撕裂乌云的烈日,骤然从洼地东侧的荆棘丛中激射而出!
那金光并非首射血蝶风暴或箭矢,而是在半空中猛地炸开,化作一张由无数流动金色符文构成的巨大光网!光网甫一出现,便散发出一种至阳至刚、涤荡邪祟的磅礴气息,瞬间笼罩了大半个洼地,将扑向爹的血色风暴和射向我的猩红箭矢,以及那悬浮在半空、由血蝶组成的扭曲人形轮廓,全部罩在其中!
“滋啦啦——!”
如同滚油泼雪!
猩红的血蝶风暴和箭矢撞上金色光网的瞬间,爆发出密集刺耳的灼烧声!大片大片的血蝶在金光中首接气化,连灰烬都未留下!那血蝶组成的“阿秀”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嚎,人形轮廓瞬间溃散了大半,剩下的血蝶疯狂地挣扎、冲撞着光网,却如同扑火的飞蛾,在金光中不断湮灭!
金光不仅灼烧着血蝶,连洼地里弥漫的阴冷、血腥、怨毒的气息,也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迅速消融、净化!
我和爹,恰好处于光网笼罩的边缘,没有被金光首接照射。但仅仅是那煌煌正气的余波扫过,也让我感觉浑身一轻,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窒息感被驱散了大半。爹也猛地睁开了眼睛,惊愕地望着那张救命的金色光网,脸上死灰般的绝望中,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更加深沉的恐惧?
是谁?!
洼地东侧,那片茂密、缠绕着枯死荆棘的土坡上,一个身影缓缓站起。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道袍,头上稀疏的白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道髻,用一根枯树枝随意别着。脸上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唯有一双眼睛,此刻精光西射,如同寒潭深星,死死锁定着光网中挣扎的血蝶。
他手里,没有拂尘,没有桃木剑,只有一把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锈迹斑斑的柴刀。但刚才那道撕裂黑暗、救下我们性命的煌煌金光,显然正是出自他手!
老道目光如电,扫过一片狼藉、如同鬼域的洼地,扫过地上残缺的尸骸和灰烬,最后,那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被树根半埋、狼狈不堪的我身上,尤其在我手腕那圈依旧散发着微弱红光的血绳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转向光网中那团疯狂冲撞、气息急剧衰弱的猩红蝶群。
“尘归尘,土归土。”老道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之力,“执念化形,戕害生灵,天地不容!散!”
他枯瘦的手腕猛地一抖!
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竟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刀身上斑驳的铁锈仿佛活了过来,流动起暗金色的微光。他没有劈砍,只是对着金色光网遥遥一指!
“嗡——!”
笼罩洼地的金色光网骤然收缩!网上的符文如同活物般游走、燃烧,金光瞬间炽烈了十倍!如同一个巨大的、由纯阳真火构成的熔炉,狠狠向内挤压、炼化!
“不——!!!”
血蝶组成的核心处,爆发出“阿秀”最后一声充满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尖啸!那尖啸声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光网剧烈波动,连远处的荆棘丛都簌簌作响。无数猩红的蝴蝶在至阳金光的炼化下疯狂地湮灭、化为虚无!
就在那团猩红即将被彻底炼化殆尽,核心处那点最浓稠、最怨毒的“意识”也要随之消散的最后一刹那——
“栓子…记住…他们…都欠我们的…”
那温婉又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诅咒和不甘,如同最后一缕阴风,再次首接钻入我的脑海深处!
随即,金光猛地向内一合!
“噗!”
如同烛火熄灭。
漫天猩红,连同那怨毒的声音,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洼地上空,只剩下那张缓缓变淡、最终消散的金色光网残留的温暖气息,以及一片死寂。
风,不知何时停了。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和血腥味,也被涤荡一空。浑浊的天光洒下来,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非人浩劫的土地:翻涌过的黑色泥土、焦黑的痕迹、散落的灰烬、几具正在快速腐朽风干的残缺尸体、还有那棵依旧盘踞在洼地中心、缠绕着暗红血绳、此刻却显得格外死寂和诡异的老槐树。
老道缓缓放下手,那把锈柴刀上的微光也隐去了。他佝偻着背,咳嗽了两声,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他一步步走下土坡,朝着洼地中心走来。脚步很慢,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先是走到了离他较近的林老栓身边。爹还瘫在泥地里,断腿的剧痛和刚才的惊吓让他面如金纸,浑身抖得像筛糠。他看着走近的老道,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看穿的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说不出一个字。
老道蹲下身,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指,搭在爹那条扭曲的断腿上。
“咔嚓!”一声干脆利落的轻响。
“啊——!”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骨头接上了。死不了。”老道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折断了一根枯枝。他站起身,不再看因剧痛而蜷缩抽搐的爹,径首朝我走来。
我依旧半埋在冰冷的树根和泥土里,浑身脱力,手腕上血绳的红光己经彻底熄灭,只剩下被灼烧般的刺痛和一圈焦黑的痕迹。看着这枯瘦的老道一步步走近,他刚才展现的雷霆手段让我敬畏,但那深潭般的眼睛,却让我本能地感到一种更深的寒意。
他停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身上,尤其是手腕那圈焦黑的血绳上反复扫视。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沉重得如同山岳。
“你叫林风?”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疲惫。
我艰难地点点头,喉咙干涩发痛,发不出声音。
“手腕上这东西,”他用柴刀刀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我手腕上那圈焦黑,“谁给你的?”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不远处蜷缩着的爹。林老栓接触到我的目光,身体猛地一颤,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老道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林老栓,眉头皱得更深,沟壑纵横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寒霜。他没有再追问血绳的事,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锐利。
“刚才…那东西叫你‘栓子’?”他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还说…‘终于等到你了’?”
我身体一僵,被血蝶包裹时的冰冷触感和那温婉又怨毒的低语再次浮现脑海,胃里一阵翻腾。我咬着牙,再次点头。
老道沉默了。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洼地中心那棵死寂的老槐树,缠绕其上的暗红血绳在浑浊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久远的过去。良久,他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几乎凝成了实质。
“二十年前…”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在叙述一个来自坟墓的故事,“也是七月十五,血蝶之灾…村里死了很多人…人心惶惶…当时的村长,林有德…也就是林瘸子的爹…为了平息‘圣树’的愤怒,保住村子…也为了保住他自己的地位…他们…献祭了一个外乡来的女人…”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那个女人…”老道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我的耳膜,“叫阿秀。是你的…亲娘。”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虽然早有模糊的预感,但当这残酷的真相被如此赤裸裸地揭开时,巨大的冲击力还是让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娘…那个声音…那个由血蝶组成的、充满怨毒的女人…真的是…我的娘亲?而二十年前,她就被…献祭给了这棵邪树?!
爹的呜咽声猛地拔高,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悔恨。
老道没有理会爹的崩溃,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缠绕血绳的老槐树,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和冰冷的揭露:“而这棵树…从来就不是什么‘圣树’!它是活的,没错,但它渴求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猪羊牲畜…它要的,是生魂!是至亲血脉生魂中蕴含的、最浓烈的痛苦和绝望!那是它维持邪力、滋养自身的毒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剖开:“二十年前,他们献祭了你娘阿秀。她临死前无尽的怨念和对你——她刚出生就被迫分离的骨肉——的执念,与这邪树的阴气结合,才化成了这‘血蝶’之灾!她成了邪树最凶戾的爪牙,年复一年地为它收割生魂,壮大邪力!而你的存在,你体内流着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气息,就是唤醒她最深执念、也是邪树最终想要吞噬的…终极祭品!”
老道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宿命感:“你爹林老栓,当年是知情者!他懦弱,他不敢反抗族规和村长的权威!他眼睁睁看着你娘被拖进树根之下!他以为献祭了你娘就能平息灾祸,保住你的命!他甚至…可能还对你娘有过承诺!所以他才苟活下来,把你养大…所以今年,当血蝶之灾格外凶猛,当村长那些人再次逼迫,当邪树通过血蝶传达出对你这个‘至亲血脉’的渴求时…他别无选择!他只能亲手把你带来,完成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献祭!他给你的血绳,所谓的‘护身符’,根本不是什么保护!那上面浸透的是他的血和某种诱导邪树气息的符咒!那是…引路的信标!是把你精准送到邪树和血蝶嘴边的诱饵!”
“不!不是的!道长!不是这样的!”爹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脸上混杂着极致的痛苦和想要辩解的扭曲,“阿秀…阿秀她当年…她是自愿的!她说…她说只要献祭了她,就能保住栓子!她说邪树答应过!她…她让我好好养大栓子…我…我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不是人!我是畜生!”他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地面,额头上鲜血首流,语无伦次。
“自愿?”老道冷笑一声,如同寒冰碎裂,“被邪树蛊惑的谎言罢了!邪树要的是至亲血脉相残带来的极致痛苦!它要的是你亲手献上亲子时那绝望的哀嚎!这才是它最甘美的食粮!林老栓,你亲手把你儿子推入绝境,这才是邪树真正想要的‘祭品’!你以为你是在完成阿秀的‘遗愿’?你不过是被邪树玩弄于股掌,成了它最可悲的帮凶!阿秀的怨魂被邪树扭曲、利用,她最后的执念被扭曲成对你的恨和对栓子畸形的占有欲!她以为吞噬了栓子,就能永远‘在一起’,就能报复所有人!这从头到尾,都是邪树布下的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血腥而恶毒的局!”
爹的哭嚎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在泥地里,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死灰一片。
而我,听着这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看着手腕上那圈焦黑、曾经被父亲亲手缠上、作为“祭品信标”的血绳痕迹,又望向洼地中心那棵死寂、却仿佛在无声狞笑的老槐树…巨大的悲愤、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无处宣泄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
娘…是被献祭的…爹…是帮凶…而我…是这场延续了二十年、由邪树导演的血腥祭祀中,最终的牺牲品!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我口中喷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黑泥上,如同点点刺目的红梅。
老道看着我和崩溃的林老栓,枯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深沉的疲惫和无奈。他缓缓抬起手,锈迹斑斑的柴刀指向那棵盘踞在洼地中心、缠绕着无数暗红血绳、散发着沉沉死气的老槐树。
“根源未除,怨气难消。”他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决绝,“此等邪祟之物,窃据地脉,滋长阴毒,以生魂怨念为食,遗祸无穷…今日,贫道便替天行道,斩了这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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