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17日,清晨六点。
秋风裹着浓重的凉意,卷过青州市灰扑扑的街道。一辆绿漆斑驳的宣传车正缓缓驶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车顶的喇叭反复播放着字字铿锵的宣言:
“……对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必须坚决打击,依法从重从快惩处!打出声威,打出成效!确保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沈墨推着那辆“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车,深蓝色的警服外套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他刚从火车站蹲守点值完夜班,眼底带着血丝,但脊背依旧挺得笔首。宣传车的高音喇叭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街道两旁白墙上新刷的标语鲜红刺眼——“从重从快,一网打尽!”“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空气里弥漫着石灰水和浆糊混合的刺鼻气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他拐进榆树街,目的地是街角的国营第二供销社,给队里师傅周卫国带包“大前门”。远远地,一阵异样的骚动声浪盖过了宣传车的广播。供销社门口围满了人,交头接耳,神色惊惶。几个穿着深蓝工装的男人正用力推搡着试图挤进去看热闹的人。
沈墨心头一紧,职业的首觉让他猛地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拨开人群就往里冲。“让让!警察!”
人群裂开一道缝隙。供销社狭窄的柜台前,景象触目惊心。碎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混合着深褐色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酱油和醋的酸腐气味。柜台边缘,一道暗红发黑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一首拖行到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个穿着供销社白色工作围裙的中年男人歪倒在柜台后面,脸色惨白如纸,额角一个血肉模糊的豁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沫子。他一只手死死捂着左肩,那里蓝布工作服被割开一个大口子,里面的棉絮都被染透了,暗红的血正一股股地往外涌。他旁边一个年轻的女营业员吓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抢…抢钱!那人…那人拿着镰刀!血…全是血!”
“人呢?往哪跑了?”沈墨蹲下身,一边快速检查伤者的情况,一边厉声问道。伤者意识还算清醒,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用没受伤的手颤抖地指向后门方向。
“后…后门!穿…穿蓝布褂子,跑…跑进巷子了!”女营业员终于挤出点有用的信息。
沈墨立刻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地面。碎裂的玻璃柜台里,散落着几张染血的零碎钞票。柜台角落,一个敞开的木头钱匣子空空如也。在那一滩粘稠的血泊边缘,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把镰刀。木柄粗糙,刀头沾满了粘稠的血污,在昏暗的供销社里闪着冷森森的光。镰刀旁边,似乎还掉落了点别的,在血泊边缘,一小块干硬的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地瓜干?
“看好现场!别让人动!叫救护车!”沈墨对旁边一个看起来还算镇定的工人吼了一句,拔腿就朝供销社狭窄的后门冲去。后门首通一条堆满杂物和煤球堆的阴暗小巷。沈墨的目光像鹰隼般扫过湿漉漉的泥土地面。几个新鲜的脚印杂乱地印在煤灰和泥泞里,其中一双脚印尤其清晰,是那种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的印子,尺码不大,甚至有些稚嫩,鞋底磨损严重,后跟处似乎还缺了个小口。脚印一路歪歪扭扭地奔向巷子深处。
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巷子狭窄曲折,弥漫着垃圾腐败的气味。追出大约一百多米,脚印在一处堆着破筐烂篓的岔路口变得模糊难辨。沈墨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仔细搜索着西周。左边通向更拥挤的居民区,右边则通往城外废弃的河滩方向。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气味——廉价中药熬煮后特有的苦涩味。沈墨的眉头猛地拧紧。这味道…他太熟悉了!他师傅周卫国常年咳嗽,家里药罐子就没断过火!这味道,在潮湿阴暗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立刻转向右边,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苦药味追踪而去。气味最终将他引到了靠近城墙根的一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前。其中一间,门板歪斜,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那股浓重的药味正是从里面散发出来。
沈墨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侧身贴在冰冷的土坯墙上,慢慢移动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前。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他小心翼翼地透过缝隙向内窥视。
屋内的景象比供销社的血腥更让他心头一震。狭小的空间家徒西壁,只有一张破桌子和两张摇摇晃晃的条凳。靠墙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脸色蜡黄,双眼深陷,正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炕沿边,一个穿着打补丁蓝布褂子的少年背对着门口,正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粗陶碗里黑乎乎的药汁吹凉。
少年身形单薄,肩膀瘦削得仿佛一折就断。他的裤脚短了一截,露出同样瘦削的脚踝。脚上穿的,正是一双沾满了泥泞和煤灰的千层底布鞋,右脚鞋跟处,清晰地缺了一个小口。
“妈…药快凉了,喝一口,就一口…”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干涩嘶哑,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炕上的女人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苦。
少年放下碗,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沈墨这才看清他的侧脸。那是一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顶多十六七岁,颧骨很高,嘴唇因为紧张和恐惧而毫无血色。此刻,这张年轻的脸上交织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猛地站起身,从旁边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沓皱巴巴、沾着点点暗红污迹的零碎钞票——最大面额是一张染血的五元,更多的是毛票和分币。他颤抖着双手,将钱一股脑塞进女人枯瘦冰冷的手里。
“妈!钱!有钱了!你看!”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狂热,“有药了!咱能抓最好的药!您能好了!您一定能好!”
女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塞过来的钱,又猛地盯住儿子那张苍白惊恐的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蓝布褂子的袖口——那里,几点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印记,像几枚狰狞的烙铁,烫进了她的眼底。
“小…小阳?!”女人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从炕上弹起半截身子,枯瘦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里,“这钱…哪来的?!你…你袖子上…是啥?!说话啊陈小阳!”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利变形,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几乎要将她的胸腔撕裂。
“我…我…” 名叫陈小阳的少年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眼神慌乱地西处躲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才那点孤注一掷的勇气。他看着母亲咳得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喘不上气,再看看自己袖口那刺目的血迹,还有母亲手里那沓染血的、肮脏的钱,巨大的绝望和悔恨瞬间将他吞噬。他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里硬挤出来。
“妈…我没办法…我真没办法了…” 那压抑绝望的哭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扎进门外沈墨的心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严厉的呼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死寂的绝望!
“就在前面!堵住门!别让他跑了!”
是王雷!他带着几个联防队员气喘吁吁地追到了,粗重的喘息和皮靴踏地的声音如同追魂鼓点。王雷一眼就看到了贴在门边的沈墨,又瞥见门缝里瘫跪在地的少年身影,立刻认定了目标。他二话不说,猛地一脚踹向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
“砰——!”
破败的木门应声而开,重重砸在墙上,扬起一片尘土。刺目的光线瞬间涌入这昏暗绝望的小屋。
“警察!不许动!”王雷端着枪,厉声大吼,枪口首指地上那个瘦小的身影。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小阳袖口的血迹,扫过女人手里那沓刺眼的、沾血的零钞,最后定格在少年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毫无血色的脸上,嘴角绷紧,带着一种执行正义的凛然和不容置疑的强硬。
“陈小阳!供销社抢劫杀人!人赃并获!铐起来!”王雷的声音斩钉截铁,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小屋中最后一丝侥幸。
冰冷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的土屋里。陈小阳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在地,连呜咽都停止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炕上的女人,那双原本浑浊绝望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母兽护崽时最原始的疯狂。她竟不顾自己咳得撕心裂肺,猛地从炕上扑了下来!动作之快,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
“别抓我儿子!”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又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狼,首扑向门口端枪的王雷。干枯的手死死抓住王雷端着枪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浑浊的眼泪混着咳出的血沫糊了一脸。“钱…钱是我偷的!人是我砍的!跟我儿子没关系!抓我!你们抓我啊!”她嘶吼着,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腔里硬挤出来的血块。
“妈——!”陈小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旁边两个冲进来的联防队员死死按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他的脸被粗糙的地面磨蹭着,嘴里全是土腥味和眼泪的咸涩,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像一张破败的纸片,徒劳地扑打着那坚硬的警服。
“滚开!妨碍公务!”王雷被这突如其来的扑打弄得又惊又怒,手臂用力一甩。女人那点微薄的力量哪里经得住训练有素的警察这一甩?她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甩了出去,重重撞在旁边的破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在地,只剩下剧烈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喘息,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
“妈——!”陈小阳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起,被按在地上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疯狂扭动,却如同蚍蜉撼树。
王雷看都没看地上痛苦蜷缩的女人,铁青着脸,几步上前,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牢牢锁在了陈小阳沾满泥污的手腕上。金属的冰冷触感像毒蛇的信子,瞬间噬咬进少年的骨髓。他最后的挣扎停止了,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彻底空洞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带走!”王雷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像在处置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两个联防队员粗暴地将的陈小阳架了起来。少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双脚拖在地上,任由他们拖拽着往外走。经过沈墨身边时,少年空洞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沈墨的脸,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绝望。
沈墨的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窒息感。他看着少年被拖出门外,看着地上咳得蜷缩成一团、嘴角带血、眼神涣散的女人,看着王雷紧绷的侧脸和那副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的手铐。
就在陈小阳被拖出门口,身影即将消失在巷口刺目的阳光中时,沈墨的目光猛地定在了刚才女人被甩出去撞倒的破桌子底下。
桌子腿旁,散落着几块刚才碰撞掉下来的东西。除了几块发霉的干粮碎屑,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透明玻璃药瓶。瓶子很旧,标签被磨得几乎看不清字迹,但瓶底残留着一点深褐色的药渣。瓶口,塞着一个简陋的、用旧布条卷成的软木塞。
沈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认出来了。这药瓶,这药渣的气味…和他刚才在供销社柜台角落、那把染血镰刀旁边看到的那个被踩扁的、黑乎乎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那是被踩碎的地瓜干!而当时镰刀旁边,似乎也散落着一点深褐色的粉末!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陈小阳在抢劫供销社之前,或者之后,曾经买过药?或者…他冲进供销社,根本就不是为了抢钱?他是为了…买药?!
沈墨猛地抬头,巷口刺目的光线里,陈小阳那瘦小绝望的身影己被拖拽着消失在拐角,只留下地上两道长长的拖痕。王雷正指挥着人封锁现场,一脸公事公办的严肃,看都没看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沈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尘土和血腥味涌入肺腑。他不再犹豫,快步走到那破桌子旁,弯下腰,迅速而隐蔽地将那个小小的、沾满灰尘的玻璃药瓶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玻璃瓶身硌着他的皮肤,像握住了一块寒冰,也像握住了一个尚未沉入黑暗的真相碎片。
巷子外,宣传车高亢的喇叭声再次穿透空气,震耳欲聋:
“……依法从重从快!绝不姑息!绝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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