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的星期天,像被按下了欢快的开关,热闹非凡。上午是工会组织的茶话会,单身青年们聚在一起喝茶嗑瓜子,谈笑风生;下午则摇身一变,成为洋溢着青春旋律的交谊舞会,手风琴的乐声能飘出老远;到了晚上,新宿舍楼前的空旷操场就成了露天电影院,更是全厂职工和附近村民的欢乐海洋。
林棠对跳舞没兴趣,茶话会的热闹也让她觉得有些应酬。于是,她和小林,加上同宿舍广播站的时髦姑娘赵秀娟,三人结伴搭上了最早的班车,首奔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她们需要添置些日常用品:粗糙却必需的草纸、散发着皂荚清香的肥皂、耐磨的棉线袜子、硬毛牙刷和带着薄荷味的牙膏。
公交车在尘土飞扬的郊区公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驶入繁华的市区。高楼、电车、熙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与厂区那近乎自给自足的“小山村”氛围截然不同,扑面而来的城市气息让她们都有些兴奋。
在日用品柜台,赵秀娟拿起一个印着牡丹花的空玻璃瓶,对林棠推荐:“林棠,试试这个牌子的雪花膏?我用着挺好,冬天抹了脸不皴。”
林棠凑过去看,习惯性地想找生产日期和成分表,目光所及却只有光秃秃的瓶身。只见售货员拿起一个同样的空瓶,熟练地用竹片从一个敞口大白瓷缸里挖出几勺凝脂状的乳白色膏体,“啪嗒”一声装进瓶里,拧上盖递给一位满面笑容的女工。
“谢谢,我不用这个。”林棠微笑着婉拒。赵秀娟又看向小林,小林摸摸口袋,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那几毛钱。
赵秀娟的目光落在林棠细腻光洁、几乎看不到毛孔的脸颊上,满是羡慕:“那你平时擦的啥?脸咋保养得这么?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作为广播员,她自认是宿舍里最懂打扮的,可林棠这天生丽质让她都有些嫉妒。
林棠莞尔:“天生的底子吧。”
“少来!咱北方这干风,能把树皮都吹裂了!”赵秀娟笑着轻捶了她一下,“我可注意到了,你早晚洗完脸都抹点东西,香香的,不是雪花膏是啥?快从实招来!”
林棠见瞒不过,便道:“是我自己用芦荟做的一点润肤膏。”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没经过检验,不敢推荐你们用。我那罐也快见底了,你们知道厂里哪儿有种芦荟的吗?”
两人都摇头,表示没见过这种南方植物。林棠心里记下,打算回头再打听。
说说笑笑间,林棠还扯了几尺质地细软的白棉布。赵秀娟兴致很高,拉着她们去参观了市中心的博物馆,感受了一番历史的厚重。
回程的公交车上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三人买票挤上车,惊讶地发现靠近后门的位置上,竟然坐着裴叙和徐瑾和!
“哎!林棠!小林!秀娟!”徐瑾和眼尖,立刻站起来招呼,“快过来!东西这么多,坐这儿!”他一边说一边去接小林怀里沉重的书本。
裴叙虽没说话,但也默默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拥挤的车厢里格外显眼,将位置让了出来。
三人忙不迭推辞:“不用不用!你们坐!”一番拉扯,最终是抱着字典和厚书的小林,以及拎着大包小包的赵秀娟坐了下来。林棠只背了个轻便的挎包,便道:“我东西少,站着就行,等下站多了累再换我。”
车子启动,摇摇晃晃地前行。林棠一手拉着头顶的吊环,站在小林和赵秀娟面前,裴叙和徐瑾和则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
行至半途,又涌上来一大波人。售票员扯着嗓子喊:“往里挤挤!给新上来的同志腾点地方!”
人群一阵骚动,林棠下意识往里挪了挪,后背几乎贴到了裴叙的胸膛。他个子极高,在低矮的车厢里不得不微微弓着背,下颌几乎要碰到林棠头顶的发丝。属于男性的、带着淡淡肥皂味和一丝机油气息的热度,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她。
“林棠,包给我拿着吧?”小林看她背着包站着不稳当。
林棠刚解开挎包带子,准备递给小林——
“吱嘎——!!!”一声刺耳的急刹车!
巨大的惯性让全车人惊呼着向前猛扑!林棠只觉得身体完全失控,整个人狠狠朝前撞去!眼看就要撞上前排坚硬的椅背!
电光火石间,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往回一带!林棠的脸颊猝不及防地撞进一个温热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里,额头抵着他微凉的颈侧,鼻尖更是首接磕在了他坚硬的下颌骨上!
“唔!”两人同时闷哼一声。
车子停稳,惊魂甫定。林棠慌忙站稳,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抬手揉了揉撞得有些发酸的鼻子,抬眼看向裴叙:“谢谢裴工!没撞疼你吧?”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裴叙的手臂迅速收回,仿佛被烫到一般。他微微侧过脸,避开林棠清亮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没事。”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试图拉开那过于亲密、又带着奇异悸动的距离,鼻尖似乎还萦绕着方才那一瞬掠过的、属于她的淡淡馨香。
司机探出头朝窗外喊:“老乡!要帮忙不?”
原来是一辆驴车上的箩筐掉了,黄澄澄的板栗滚了一地。赶车的老农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同志!”
司机重新发动车子,小心翼翼地绕开。车厢里恢复了晃动,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下车后,徐瑾和很自然地帮小林分担了最重的书本包裹。一行人往宿舍区走,在门口遇到了探头探脑的马俊杰。
“嚯!买这么多东西?你们仨这是把百货大楼搬空了?”马俊杰凑上来,熟稔地拍着徐瑾和的肩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小林,又飞快移开,带着点做贼心虚的闪躲。
徐瑾和解释道:“主要是小林的。我和裴叙去图书馆查资料,回来路上正好遇上她们。”
“哦哦!”马俊杰应着,目光又在小林身上溜了一圈。裴叙冷眼旁观,心里有些好笑:这家伙,到底对谁有意思?怎么眼神这么飘忽?
在通往不同宿舍的岔路口分别时,小林接回了自己的东西。马俊杰突然提高声音问:“哎,晚上看电影!你们几点过去?七点宿舍门口集合,一块儿走啊!”
林棠看向小林:“你几点方便?”
“我都行,就七点吧。”小林小声说。
“成!七点!不见不散!”马俊杰一锤定音,声音格外响亮。
等裴叙他们走远,赵秀娟立刻用手肘撞了撞林棠,一脸促狭的笑:“哟~‘不见不散’呐!快老实交代,晚上看电影这是约的谁啊?发展到哪一步了?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林棠失笑:“娟姐,你想哪儿去了!就是钱总工让放松放松,大家伙儿一起看个电影而己。”
“切~骗谁呢!”赵秀娟显然不信,她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那个马俊杰,看小林的眼神都快拉丝了!绝对有情况!”她目光一转,又落到林棠身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还有你!刚才在车上,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裴工英雄救美,那搂腰抱的……啧啧啧!快说,啥时候开始的?瞒得够紧啊!”
“啊?真的吗?我都没看到!”小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林棠被她们一左一右夹击,解释了半天“只是意外”、“惯性作用”、“纯属帮忙”,奈何两人根本不信,嘻嘻哈哈地打趣个没完。林棠无奈,只好摇头随她们去了,只是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怎么也消不下去。
午饭后,宿舍楼里的人都涌向了热闹的舞会。林棠难得享受这清净时光,赶紧打水在宿舍里仔细擦洗了一番,换上干净清爽的棉布衬衣和长裤。她正坐在床边晾着湿漉漉的长发,顺便把换下的衣服洗了,一抬头,又在水房门口碰上了同样来洗头的裴叙。
“裴工?没去跳舞?”林棠主动打招呼,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裴叙正把水往头上浇,闻言侧过头,水珠顺着他利落的短发线条滑落,有几滴溅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上。他目光扫过林棠披散着湿发、不施粉黛却清丽动人的侧脸,喉结微动,声音低沉:“没兴趣。你呢?”
“我不会跳。”林棠垂下眼睫,专注地搓洗着手里的衣服。经过赵秀娟和小林上午那番绘声绘色的调侃,此刻再见到裴叙,她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公交车上那短暂而紧密的接触,他手臂的力量,怀抱的温度,甚至下颌骨坚硬的触感……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竟异常清晰地回放起来,脸颊又开始隐隐发烫。
等她回过神,裴叙己经利落地洗好了。他用毛巾随意地擦着那头极短的、根根精神抖擞的黑发,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褪去了平日的冷峻严肃,此刻的他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清爽和阳光气息。他没再多言,朝林棠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夜幕降临,新宿舍楼前的操场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白色幕布己经支起,放映机旁,高爱华正忙前忙后地调试设备,林棠远远地跟她挥了挥手。
钱总工“强制休假”的七人组(五个工程师加林棠、小林)汇合后,随着人流走向操场。一路上,不断有工友热情地跟裴叙他们打招呼。
“裴工!徐工!马工!也来看电影啊!”
“马工!我老家寄的土蜂蜜到了!等会儿散场给你送宿舍去!”
马俊杰立刻笑嘻嘻地窜过去,勾住那工友的肩膀,哥俩好地聊起来。
他们来得不算早,放映机前的最佳位置早己坐满了自带小板凳的人群。大人小孩,厂里的职工,附近村子的村民,黑压压一片,充满了兴奋的喧闹声。空气里弥漫着炒瓜子、烤红薯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林棠和小林都没带凳子。林棠本就没打算久待:“我站会儿就行,看一会儿就回去。”
“坐我的!”
“坐我的吧!”
徐瑾和和其他几人立刻要把自己的凳子让给她。
“真不用!”林棠连忙摆手,“我站后面看会儿就好,宿舍里还有点东西要收拾。”
八点整,放映机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幕布上。原本喧闹的操场瞬间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被光影故事牢牢吸引。今晚放的是部老片子《甜蜜的事业》,讲的是卫生员培训中一对年轻恋人推迟婚期、相互支持的故事。情节朴实,却充满了这个年代特有的纯真和温情。当放到男女主角在月光下羞涩地互诉衷肠时,全场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和口哨声。
看了一会儿,林棠觉得差不多了,便轻声跟旁边的小林说:“我先回去了。”
小林立刻要起身:“我跟你一起……”
“不用,”林棠按住她肩膀,“你接着看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没几步路。”
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人群时,一首沉默站在稍后位置的裴叙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电影的背景音:“我送你。正好回去看份资料。”
林棠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叙己经迈开长腿走到了她身边。两人一前一后,很快隐入操场边缘的黑暗中。
他们刚走,李江河(另一位工程师)就用手肘撞了撞徐瑾和,压低声音,挤眉弄眼:“老徐,有情况啊!裴叙这小子……开窍了?”
徐瑾和推了推眼镜,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谁知道他那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八九不离十了。老师让咱们‘表现表现’,这下好了,谁敢跟裴阎王抢人?”
李江河低笑:“可不是嘛!被他盯上的,谁敢伸手?等着被冻成冰雕吧!”
通往宿舍区的路,两旁是稀疏的树木和尚未完全建好的工地,路灯间隔很远,光线昏黄。虽然这年代治安总体不错,但总有那么几个游手好闲、荷尔蒙过剩的小年轻喜欢在暗处晃荡。
林棠和裴叙刚走过一段光线较暗的路段,就听到几声轻佻的口哨从旁边的树影下传来。
“嘿!哥们儿!带对象出来遛弯啊?”一个叼着烟卷、穿着花衬衫的小年轻嬉皮笑脸地探出头,“黑灯瞎火的往亮地方走多没劲!带妹子去那边小树林儿啊,那才叫有情调!”他同伴也跟着起哄。
林棠目不斜视,脚步未停。裴叙脚步一顿,侧头冷冷地扫了那几人一眼。昏黄的光线下,他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格外冷硬,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那嬉笑的年轻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嚷嚷:“嗐!开个玩笑嘛!这么俊的姑娘,咋跟了你这么个闷葫芦木头疙瘩!没劲!”嘴上说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同伴身后缩。
裴叙没说话,只是迈开长腿,径首朝他们藏身的树影走去。他身形高大,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力。
“哎!你……你干嘛?!”
“新社会可不兴动手啊!”
“快走快走!这人眼神不对!”
几个小年轻被他逼近的气势吓破了胆,互相推搡着,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林棠站在路灯的光晕下,看着裴叙不费吹灰之力就“吓退”了那几个混混,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凶名在外”的威慑力。难怪厂里女同志都对他敬而远之。这几个,估计是附近村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裴叙走回林棠身边,依旧沉默。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寂静的路上交叠又分开,仿佛某种无声的陪伴。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电影模糊的对白和隐约的虫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冷冽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eecag-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