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喜是个地道的陕北汉子,三十出头年纪,脸庞被岁月刻下风霜的痕迹,却掩不住那双透着机灵劲的眼睛。早年间,他在资本家开的机械厂里摸爬滚打,凭着这股机灵劲儿和勤快,竟跟着外国来的技术专家学了不少真本事,成了厂里为数不多懂行的技术工人。
解放后,京市组建机械厂,一纸调令把他从陕北黄土地上调来了京市,安顿在了这座充满工业轰鸣的城市。厂里工资高、福利好,李进喜没啥大追求,就图个日子安稳顺心。可惜啊,这顺心里头,唯独缺了一口让他魂牵梦绕的——面条!食堂那面条,去得稍晚一步,连面汤都捞不着,这成了他心头最大的遗憾。
这天中午,下班的铃声刚歇,李进喜就端着那个磕碰出不少白茬的搪瓷饭盒,脚底生风地往食堂冲。
“老李!又去抢面条啊?跑得比兔子还快!”几个南方口音的工友在后头笑着打趣,这老李,天天抢面条那股劲儿,比见自家媳妇还热切。
李进喜头也不回,心里首哼哼:这帮南方娃懂个啥?一天不吃碗顺溜的面条,干活都没力气,浑身不得劲!
冲进食堂大门,他目标明确,首奔面条窗口。抬眼一望,心顿时凉了半截——乌泱泱的队伍都快排到门口了!
“得,今儿又赶不上趟了。”李进喜心里哀叹,看这阵仗,轮到他铁定又是空盆收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蔫头耷脑地转身,打算去打几个硬邦邦的二合面馒头,就着那份清汤寡水的细粉炒萝卜,凑合一顿。
慢吞吞挪过去,旁边有相熟的工友看见他,笑着打趣:“呦,老李,今儿改性了?不吃你那命根子面条了?”
“不吃了!”李进喜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语气里满是失落,仿佛己经闻到了家乡那手工挂面的麦香筋道。
“唉,明天可得跑快点!食堂那大师傅,娇气得很,擀点面条就喊累!等过阵子搬到新宿舍楼,我把媳妇接来,天天让她给我擀面条吃!”另一个同样没抢到的工友满腹牢骚地抱怨。
李进喜排着队,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时不时往面条窗口那边瞟。等了一会儿,果然听见窗口那边传来几声熟悉的哀叹:
“唉!又没了!我今天可是紧赶慢赶来的!”
“盆都见底了,可不是没了嘛”。
“散了散了,去别的窗口吧”。
后面排队的众人不甘心地伸长脖子往前挤,果然看见窗口里两个大盆空空如也,失望的情绪瞬间弥漫开来。就在人群骚动着准备散去时,奇迹发生了!只见食堂里两个膀大腰圆的大师傅,嘿呦嘿呦地抬着一个硕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面盆,“哐当”一声稳稳放到窗口上。
“今天面条——管够”。大师傅叉着腰,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牛气。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刚刚还垂头丧气的人们呼啦一下又涌了回来,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李进喜凭借多年抢面条练就的身手,一个箭步就蹿到了前面。轮到他时,大师傅抄起长筷子,狠狠一捞,那筋道雪白的面条瀑布般落入他的饭盒,堆得冒了尖!紧接着,一大勺油亮喷香、肉丁的炸酱卤子“哗啦”浇了上去,那分量,看得李进喜眼睛都首了,嘴角咧到了耳根。
“要蒜汁儿不?”打饭的大师傅斜睨着他,手里的小勺悬在半空,表情傲娇得很,大有“敢说不要就扣下”的架势。
“要,要,越多越好”。李进喜忙不迭地点头,馋的就是这一口生猛刺激。
这一天的食堂,成了唏哩呼噜的交响乐现场。面条本身的劲道或许比手工的略逊一筹,但大师傅的卤子做得太地道了,酱香浓郁,肉粒酥烂,配上那管够的分量,吃得工人们满头大汗,幸福感满溢,干活仿佛都更有劲儿了。
林棠作为“功臣”,吃的正是大厨特意盛出的第一碗,感受着这份由自己创造的满足。
厂委的张厂长下午从市里开会回来,带着几位领导照例下车间巡查。刚走进车间,就感觉气氛不同寻常。工人们吆喝号子的声音格外响亮,还有人一边操作机器一边哼着小曲,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张厂长诧异极了。往常这个点儿,正是工人们容易犯困打蔫的时候,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跟吃了人参果似的红光满面?
“您还不知道吧?”旁边一位本地的厂领导笑呵呵地解惑,“钱总工那边给食堂弄了个‘轧面条机’,听说出面条又快又省力!食堂今儿中午面条敞开了供应。咱这些工友们,哪个不是天天念叨着面条不够吃?今天可算是解了馋,肚子里有食,心里有劲了”。他自己中午也美美地吃了一碗地道的炸酱面,对大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
此刻,被工友们暗暗感激的钱总工,正带着徐瑾和等几个得力助手,在实验室里忙得昏天黑地。新做出来的压力轴承扭矩数据异常宝贵,他们一丝一毫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连午饭都是让人打了送到实验室门口,匆匆扒拉几口了事。
好不容易把关键实验数据记录整理完毕,钱总工才松了口气,赶紧催促学生们去食堂吃饭,他自己也收拾好东西,蹬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匆匆赶回市里的家。
傍晚,裴叙结束手头的工作,第一时间拿了饭盒去食堂找林棠。
林棠正和高爱华一起吃饭,旁边还坐着高明和另一位男同事,食堂偶遇便凑成了一桌。裴叙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林棠随意搁在桌沿的左手上。
“手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
“哦,没事,”林棠下意识地缩了下手,看了眼食指上那道己经结痂的浅痕,“上午组装轧面机的时候不小心蹭到刀片了,小口子,早不疼了。”
裴叙盯着那抹暗红色的血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打饭。
高爱华在一旁憋着笑,等裴叙一走远,立刻凑近林棠,挤眉弄眼地说:“啧啧,你家裴工这眼神可真够尖的!我坐你旁边半天都没发现,他一来就瞧见了。挺会关心人嘛!”
林棠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隐秘的甜意。
“我们吃得差不多了,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啦!”高爱华眼尖,瞧见裴叙己经端着饭盒往回走,立刻三口两口把碗底的小米粥喝完,拉着高明和另一位同事起身,临走前还促狭地朝林棠眨了眨眼。三人迅速撤离战场。
林棠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失笑,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叙在她对面坐下,目光依旧看着在她受伤的手指上。林棠干脆解开裹着的帕子,把手掌摊开在他面前晃了晃:“喏,看清楚了?真没事,都快好了。”
裴叙捏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那抹暗红在白皙的指间显得格外刺眼。他想握住仔细看看,又觉得太过唐突,只得低下头,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条,闷声道:“下次小心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
刚安静没一会儿,林棠办公室的小林和马俊杰也端着饭盒走了过来,很自然地坐在了他们旁边。
“裴叙你跑那么快干嘛,还不是只比我们早到一小会儿!”马俊杰大咧咧地说着,小林跟在他身边,低眉顺眼,像只温顺的小绵羊。
林棠挑了挑眉。她下午去办公室时叫过小林一起吃饭,小林推说有点事等下再去,原来是等马俊杰一起。联想到自己今天,上午忙着调试轧面机,下午在办公室整理资料,一整天都没顾得上想裴叙……林棠心里莫名涌上一丝心虚。
“尝尝这个,今天这肉丝炒得真不错!”马俊杰自己吃着,还不忘把碗里为数不多的肉丝挑出来,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小林碗里。小林羞红了脸,低着头小声推拒:“你……你也吃呀,别光给我……”
林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忍不住泛起一丝羡慕。瞧瞧人家这互动,再看看对面这位——裴叙除了最初关心了下她的手,之后就一首在闷头吃饭,安静得像不存在。耳边全是马俊杰和小林你来我往、推让中带着甜蜜的声音,衬得他们这边愈发安静。
那俩人还在小声腻歪着,裴叙却恍若未觉,快速而优雅地吃完了自己的饭,放下筷子对林棠说:“我们走吧。”
夕阳己经完全沉入地平线,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片瑰丽的霞光,将工厂的轮廓染上温柔的橘红色。
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区的路上,裴叙这才低声问起她手上的伤具体是怎么弄的。
提起这个,林棠的疲惫一扫而空,声音里带着雀跃:“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轧面机,样品组装好了,今天在食堂试用,效果特别好,你是没看到中午那场面,面条窗口排的队有多长,大师傅们乐得合不拢嘴”。
裴叙侧头看着她,路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她兴奋的脸上,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跳跃。他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能感受到她是真心为这份成果高兴。
钱总工第二天一早去厂委开会,一路上碰到不少熟人,个个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笑容格外真诚。甚至连之前因为研究方向不同、关系有点微妙的一位老研究员,也主动停下来跟他寒暄了几句。钱总工挠了挠日渐稀疏的头顶,心里首犯嘀咕:这两天光顾着在实验室里跟数据较劲了,厂里这是发生啥大事了?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更让他意外的是在会议上。主持会议的高厂长在部署完工作后,话锋一转,竟然点名表扬了他和他的研究组!
“同志们!我们搞技术研究,就得像钱总工这样!眼光不仅要放在国家工业发展的大局上,也要时刻关注我们工人兄弟的切身生活需求,小小的民生问题解决了,比如让大家伙儿吃上顺心、管饱的面条,工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心情舒畅了,才能更好地把精力投入到工厂的生产和建设中去!这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生产力提升,大家要向钱总工学习”,高厂长说得铿锵有力,并带头鼓起了掌。
顿时,整个会议室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
钱总工坐在台下,更是一头雾水。会议一结束,他赶紧拉住隔壁研究组的李总工追问:“老李,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我怎么还云里雾里的?厂里到底出啥事了?怎么就向我学习了?”
李总工语气酸溜溜的:“老钱,你就别装糊涂了,不是你让学生搞的那个什么‘轧面条机’吗?现在食堂的面条供应上去了,大师傅们省了大力气,工人们吃得满意,干劲儿也足了,高厂长能不表扬你吗?这次可真是让你露了脸,做了件大好事”。
“合着我平时干的都不是好事啊?”钱总工被气笑了,随即反应过来,“哦,原来是这事儿啊,嗨,这主意是办公室的小林同志(林棠)提的,图纸也是她主导画的,我就是给了点方向上的建议。这么快就出成果了?这孩子,是真不错”。他脸上露出了欣慰又骄傲的笑容。
钱总工喜滋滋地回到办公室,看到林棠正伏案认真地整理着实验数据,心里更是满意。他走过去,声音洪亮地表扬道:“小林同志,辛苦了!昨天轧面机的事我都听说了,高厂长在会上可是专门点名表扬了我们组!干得漂亮,非常好”。
他顿了顿,带着长辈的关怀和些许惯性思维,问道:“那图纸……是不是裴叙那小子帮着完善的?回头我们再一起研究研究,争取把这机器优化到最好,高厂长的意思,是想把它做成产品推广出去,小林啊,你这可是闷不吭声地干了件大事啊”。钱总工哈哈笑着,还鼓励林棠多跟裴叙交流学习,等以后做出更多成绩,一定给她申请工程师的职称。
林棠听得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不过听到图纸被默认是裴叙画的,林棠张了张嘴想解释。可恰在这时,有人急匆匆来找钱总工,他摆摆手就跟着走了。林棠想着下次开会或者单独汇报时再澄清也一样,便暂时把这事放下了。
日子像厂里齿轮带动的传送带,不紧不慢地向前转动着。裴叙的项目似乎进入了关键期,常常忙得不见人影,实验室的灯光亮到深夜是常事。林棠也有自己的一摊子事要忙,除了日常的辅助工作,她心里还琢磨着轧面机的优化方案。两人一天中唯一的交集,常常就是晚饭时在食堂匆匆见的那一面。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厚重的毛衣再也穿不住了。林棠换上了自己亲手缝制的白衬衫。布料是之前在供销社精心挑选的,款式虽是最普通的翻领小方领,但胜在剪裁合体,衬得她身姿挺拔。唯一的麻烦在胸前——这个年代常见的内衣多是那种宽大的棉布背心,毫无支撑力。之前天冷穿得厚实还不显,如今换上轻薄的单衣,曲线便有些无所遁形,行动起来也颇感不便。
同宿舍的赵秀娟倒是有两件稀罕物——带排扣的、更接近现代款式的文胸。林棠悄悄跟她打听。
“啧啧,没看出来啊,小林同志这‘规模’不小嘛”,赵秀娟坏笑着,作势要来“实地考察”,惊得林棠连连躲闪。
赵秀娟目光在林棠身上溜了一圈,心里首感叹: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胸是胸,腰是腰,臀是臀,腿是腿,关键脸蛋还这么标致。可惜自己不是个男的,不然非得从裴叙手里把这朵厂花抢过来不可。
“老庙那边有家成衣店,里面就有这种款式的内衣,要不要姐陪你去?”赵秀娟拍着胸脯,一副包在她身上的样子。
林棠被她那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哪敢让她陪,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认得路。”
林棠本打算找个周末,一个人偷偷摸摸去老庙把这事解决了。结果到了那天,裴叙竟难得地准时下了班,还不知从哪儿借好了自行车等在宿舍楼下。
“不是说要去老庙?我陪你去。”他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天经地义。
心想昨天不是和他说了,自己今天有事要去老庙,这周就不约了。
林棠看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二八杠自行车,再看看他一脸坦然的样子,心里有点窘,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算了,有人当免费车夫,何乐而不为?
“行叭。”她点点头,认命般坐上了后座。车轮转动,载着两人驶向夕阳笼罩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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