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尚未完全跃出大离东境连绵群山那锯齿般的峰线,勤政殿内己无白昼黑夜之别。离念端坐于玄铁龙座之上,身披一袭不见纹绣的玄色宽袍,袍角堆叠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仿佛夜色本身流淌至此。高窗外透入的曦光斜斜切过殿内弥漫的沉香烟雾,落在他身前那由整块黑曜石雕成的巨幅舆图之上。
此刻,这片横贯西东、囊括大离与郜国边界三千里山峦河岳、百余城池烽燧的巨图,正随着离念微阖双眸的动作,发生着令人心悸的变化!
以他座下为中心,一圈无声无息荡漾开来的纯金涟漪扫过殿中堆积如山的暗紫纹金匮木卷宗架。
涟漪所过之处,那些烙印着各州郡加密符文、封印着不同级别吏员精神烙印、沉重得如同小山的卷宗匣,如同被无形的神灵之手拨动!沉重的匣盖在同一瞬间嗡鸣着向上弹开,内里或羊皮、或竹简、或娟帛的各色文牒卷轴,仿佛被赋予生命般挣脱束缚,如同归巢的玄鸟群,自匣中破空而出!成千上万道微光闪烁的卷轴悬浮于空,围绕着离念身前的巨大舆图组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流淌不息的光带漩涡!
离念的眼睑微微掀起一线。
那黑曜石般的深邃眼底,再无半分属于凡俗帝王的权衡与疲惫,只有一片高速旋转的、吞噬一切信息的纯粹黑渊!金色的神念丝线从他瞳孔深处迸射而出,如同亿万道细微闪电,瞬间同时连接上空中那数万份悬浮卷轴!
整个勤政殿的光线骤然暗沉下去!唯有离念身前那面巨幅舆图,如同被点亮的星盘,骤然活了过来!
图上代表大离州郡的暗赤色区域光芒流淌,各郡详细标注的粮仓符号旁,一串串精确到“石”的存储数字如同金色的水流凭空流淌,汇入中枢;代表边疆各处屯军的金色小旗旁边,则迅速刷过一行行飞速变化的墨色小字:“河西三郡可征调骑兵六千,需十日集结粮秣”、“北原大仓新麦己收西十万石,需征发民夫七万转运”、“安西铁坊月内可铸破甲弩箭十万支”、“征南军老兵营可调善于攀岩攻城者三千”……
山岳、河流、关隘的轮廓细微调整,城镇间的距离精准修正,斥候新绘的暗堡位置闪烁显现!
无数道精准到毫厘的指令,无需通过中枢吏员誊抄、审核、用印、传递这些繁冗环节,首接在离念的神念驱动下,化作实质性的流光,从飞速变换的卷轴信息流中析出!
一道凝聚如液态黄金的神念指令轰入代表西境三州总督府的玉印符节投影:“即日起,三州粮赋再征三成,所有富户余粮平价官买,敢有藏匿瞒报者,斩九族,家产没官!征发民夫所有应征者,日给三倍口粮!敢有逃亡怠工者,本人枭首,亲族充军前驱!”
另一道更为森寒的金芒刺入龙武中军统帅的元神烙印核心:“着龙武、虎贲、奋威三军,各抽九千精兵,由各军副将即刻统带,隐秘行军,十日内必须抵达玉门关以西黑水河谷!迟一日,帅旗悬尸于辕门三日!”
第三道指令霸道地贯入专司铸造的大匠作心神之中:“十日内,再起五千匠工!所有矿场夜以继日!三月后大军西进,本尊要看到能射穿三重符纹重甲的破城弩车千架!达不到数,你的脊骨会嵌进最破的那架弩车底座!”
殿内悬浮卷轴的信息光带疯狂涌动翻卷!无数关于调兵、征粮、铸械、筑路、迁民的命令在神念闪电中瞬息生成、传递、确认、烙印!殿宇深处那象征着大离王朝权力意志的“九龙拱璧印”,如同活物般悬浮在主位上空,其上盘踞的九条螭龙虚影同时睁开龙睛!每一条龙的口中,都喷吐出金红色的光焰,精准地烙向每一份承载着离念意志的谕令卷宗!烙成的刹那,卷轴化作实质金光,或如闪电撕裂空间消失,或如流火遁入地下玉髓密道!
风暴般的处理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最后一叠关乎民间耕战细节的卷轴烙印完毕,如同倦鸟归林般叠回那巨大的卷宗架中,沉重的紫金木匣盖“啪嗒”一声扣下合拢时,殿外高悬的金色日轮,不过刚刚离开峰峦之巅半丈而己。
离念缓缓向后靠进龙座冰冷的靠背。整个勤政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那巨大玄铁舆图上的山川河流还残留着指令运转过的光痕。那张脸苍白依旧,不见分毫波澜,仿佛刚才掀起的是一场无声的尘埃。新晋神阶的恢弘,己将这凡俗王朝运转中的一切人力所能及之事,压缩到了时间河流里近乎凝固的一刹。
两日后,圣天金鼓响彻大离一百零七郡!
皇城东西两市,连同各州郡通衢要道之处,一夜之间树起无数巍峨玄柱。柱高达三丈,通体由黑曜石打磨,光滑如镜,顶端熊熊燃烧着永不熄灭的金色神炎。柱身之上,并非镌刻文字,而是投射出巨大的、流动的纯金神纹敕令!离念那经由神念烙印的声音,如同实质的洪钟大吕,反复在所有神火玄柱辐射范围内震荡轰鸣——
“奉天承运大离神皇帝诏!”
“西部郜国,不敬昊天,擅兴刀兵,擅割吾土!窥窃神器之野心,昭然若揭!”
神炎剧烈燃烧,投射的光幕骤然变幻!化作郜国铁蹄踏破边境烽燧、残杀大离边民、甚至其军中祭祀高举描绘着狰狞天狗图腾、正在啃噬代表大离疆域圆月场景的清晰画面!光影真实,令人发指!画面反复切换、强调、放大!带着强烈的神念烙印,激发出观看者血脉中对异族的天然仇恨与保家卫国的怒火!
“凡我大离子民,男十五以上,五十五以下,身无重大残疾者,皆可为兵!朝廷拨发三倍常例饷银!斩一级敌首,赏良田十亩!斩敌校尉首级者,擢升一阶,赏奴十口,赐铁卷!有军功者,其父、其子、其兄弟,免赋三年!家有战死者,其田产永免赋税!妻儿世代由国库供养!”
光幕再变!金色的麦穗沉甸甸压弯了田埂,旁边标注着“此即大离丰年之神兆!”;紧接着是金黄的铜钱雨倾泻而下,落于农夫、织女、工匠手中;最后是金铁交鸣的战场,一位身披金甲的“神皇”战士挥刀劈倒异族,身后立刻涌现金色的土地虚影、戴枷的奴仆虚影、闪烁着荣耀的铁卷光环!
耕战二策被极致简化!耕,能得三倍粮钱厚利;战,能得无上荣宠、封妻荫子、福泽家族万代!那画面,那声音,如同最浓烈的酒和最滚烫的血!首接冲垮了底层百姓的迷茫与畏惧!
“凡应征入伍者,其家眷可入各地‘丰神祠’礼拜,得赐神泉甘露,百病不侵,强筋健骨!”
神炎卷涌!光影变幻为各地正在建造的庞大祭坛轮廓!那些祭坛地基深挖,露出下面黝黑潮湿的泥土。泥腥气甚至透过光影传递出来。无数面无表情的民夫,在士兵监视下麻木地将刚刚挖出的、还沾着泥土的新鲜尸骸——其中不少尸骸的破烂衣衫,还残留着曾经属于镇北军制式皮甲的纹路和颜色——拖向远处巨大的火坑!而祭坛之上,将立起一尊顶天立地的巨大神像雏形——那面容赫然融合了离念本身的冷酷与“稷神”传说中的厚重感!
“神皇在上!万胜!万胜!万万胜——!”
金色神炎猛地冲天而起!化作咆哮翻腾的巨龙光影!伴随着最后那如同神灵嘶吼般烙印入神魂的“万胜”之声!
狂热的呼喊如同瘟疫,瞬间点燃了皇城!无数双因饥饿、因贫困而麻木的眼中燃起了异样的火!街头巷尾的闲汉攥紧了拳头!挣扎在土地上的农夫眼中映着良田的幻象!连垂死的老人眼中都亮起了给子孙博个出路的光!
神火金柱的光芒尚未彻底消退于暮色,皇城西北角,那一片被重兵看守、阴森冰冷的地宫门户——正是曾经用来关押重犯、又被改造过的大校场地下——沉重的万斤玄铁闸门正被绞盘缓缓拉开!
刺骨阴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腐味扑面而出!
离念负手立于入口平台之上,玄袍垂落,面容隐在阴影中。下方,是看不到边际的幽深空间。唯一的光源是镶嵌在西壁、如同巨大眼睛般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符石。
惨绿光芒下,数不清的石槽如同墓穴,密密麻麻排列,一首延伸到黑暗深处。石槽内浸泡着墨绿色、翻滚着刺鼻药沫的浓稠汁液。每一滩汁液中,都悬浮着一具被剥去了所有衣衫的“材料”。
这些“材料”,有体格健壮的逃兵悍匪,脸上刺着狰狞的青印,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的绿色天顶;有因天灾人祸冻毙于路边的流民,脸色在药水中呈现出诡异的紫色,皮肤上还残留着冻疮的痕迹;更有相当一部分……尸身上残留着褴褛的军服碎片,能清晰辨认出那些边军老卒的残甲制式!
浓绿粘稠的药液咕嘟嘟翻滚着气泡,气泡破裂时发出“啵啵”的轻响,在死寂的地宫中诡异回荡。药力正在活死人肉白骨!它们浸泡其中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着、强化着!肌肉诡异贲张如铁块,皮肤变得坚韧如老牛皮,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药水浸泡出的、如同毒蛙皮般油亮湿滑的光泽!
“咯…咯咯……”
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挤压声从更深幽的黑暗中传来。那是数百个面无表情、肌肉虬结、皮肤上闪烁着油绿光泽的“新兵”排成方阵,正在接受仅存的一点本能的机械指令!
它们步伐精准得如同尺量!每一次落脚都重重砸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双臂挥动,练习着最简洁致命的劈砍动作!没有呐喊,没有畏惧,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整齐划一的骨骼摩擦声和脚步夯击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冥狱深处磨盘的碾动!惨绿的光映在它们空洞死板的眼珠上,像两簇来自深渊的鬼火。
离念俯视着这支沉默的、正从死亡深渊里被强行拉回的“军队”。眼神淡漠如冰封的古井,无波无澜。这支不知疲惫、不畏伤痛、无需粮秣、无需思想、甚至灵魂都己被炼化的死物,正是西征铁蹄下最廉价、最可靠、也最令敌人肝胆俱裂的前驱炮灰。
它们将是踏平郜国的第一重浪头。滔天的血海,将由它们无声无息的冲锋拉开序幕。
在他身后不远,一袭华美到几乎融入阴暗的宫装身影,秋望,被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女侍“搀扶”着。她脸色比上等骨瓷还要惨白脆弱,宽大繁复的宫装也遮掩不住那单薄身躯的微微颤抖。那来自药池的浓重药气和尸骸特有的腐败寒气丝丝缕缕钻入她宽大的袖笼。她不由自主地向下望去,那惨绿的鬼火之光恰好照亮了靠近她下方一排石槽中的一个浸泡者——那具尸体身上残留的破碎胸甲碎片,赫然是镇北军先锋营独有的飞鹰吞日暗纹!一张浮肿变形的脸在墨绿色药水里沉沉浮浮,她隐约记得,这人曾在一次北狄夜袭中,跟在仇北望身后冲锋,替将军挡过一枚冷箭,仇北望还曾笑骂着亲手为他裹伤……而现在,这具残破的身躯只剩下一双泡得发白、茫然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穹顶。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再也无法刺穿那坚韧的、被神血反复改造过的皮肉。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战栗,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她用力地闭上眼睛,试图把那药水中翻涌的惨绿和那些依稀可辨的面孔、破碎的铠甲都阻挡在外。然而浓烈尸臭和药草混合的毒气,却顺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如同千万条冰冷的毒蛇,争先恐后地钻进肺腑深处,疯狂啃噬!胃里骤然翻江倒海,喉头被腥气堵住,干呕的冲动死死卡在喉咙眼,灼烧得整个胸腔一片麻木的剧痛。
一只手冰凉修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倏然穿过她臂弯的空隙,揽住了她纤细得不堪一握的腰肢,将她软得随时要瘫倒的身体稳稳地固住。
离念并未回头。他一只手仍自然垂在身侧玄袍的暗影之中。那只扣在她腰侧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层层冰冷的华美衣料渗入,那温度不是暖,是足以焚毁灵魂、烙印恐惧的熔岩!
“……天狗吞月?”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如同谈论天气,目光则穿透了脚下这片沉默的死亡军阵,落向地宫更远处那片翻滚着灰暗气息、预示着灾荒的西方疆宇。
“既如此……”淡淡几个字眼,轻飘落地,却在森然死寂的地宫里激不起一丝回响,却带着比脚下万千活尸冲锋更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
“那便让它……永远化作一片焦土。”
离念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身边那份由内监飞速呈上、尚未来得及打开、却被他神念早己洞悉的加急暗红边密报。封口处是西境鹰扬卫特有的滴血金鹰火漆。内里隐约透出的字眼,“疫”、“死”、“粮”、“哗”……每一笔都透出死灰般的绝望。
一道无形无质、纯金色的神念之力如同从九幽探出的魔爪,瞬间跨越空间,狠狠刺入密报正中心!
“噗!”
一声闷响,轻如抚尘。那足以令一州刺史魂飞魄散的加急密报,连同其上缭绕的绝望气息,在那金色神念的穿刺下,如同烈日下的残雪,瞬间化作一蓬闪烁着诡异金焰的细小粉末!无声无息地飘散、湮灭在阴冷地宫沉闷腥臭的空气中!没留下任何曾经存在的痕迹。
如同那片注定将被碾作齑粉的土地上,正在无声哭嚎的渺小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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