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画院不大，位于青石镇东头，背靠着一片小小的竹林，门前一条清澈的浣衣溪蜿蜒而过。画院只有林朴一位老师，带着包括阿瑶在内的七八个年龄不一的学徒。传授的多是些基础的工笔花鸟、山水人物技法，偶尔也接些修复古画、绘制祠堂壁画的活计维持生计，在镇上颇受敬重，但也仅止于此。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慢。断臂处并无外伤，但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和灵魂深处的空洞，如同跗骨之蛆，难以驱散。每日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看着庭院里学徒们习画，看着林朴耐心指点，看着阿瑶活泼的身影在画案与晾画架间穿梭。
记忆依旧是一片荒芜的雪原。但身体的本能，却在悄然复苏。
当阿瑶将一碗磨好的新墨放在我面前时，那浓郁的松烟气息钻入鼻腔，左手指尖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当看到学徒们笔下歪斜的线条，或是构图失衡的布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冲动**会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无形的屏障死死挡住。
“无名先生，您也懂画吗？”阿瑶见我总盯着画案，好奇地问。
我茫然地摇摇头：“不懂……只是觉得……看着舒服。”
“那您要不要试试？”阿瑶热情地将一支细狼毫塞进我左手，“老师常说，笔墨随心，画由心生。也许画着画着，就能想起些什么呢？”
试试？
我握着那支陌生的毛笔，感受着笔杆温润的触感，蘸了蘸浓黑的墨汁。左手笨拙地悬在铺开的宣纸上空，却迟迟无法落下。脑中空空如也，手腕僵硬无比。学徒们好奇的目光投来，更添了几分窘迫。
“别急，无名小友。”林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温和，“画之一道，贵在诚，不在巧。心中无物，便画眼前所见。你看窗外那株老梅，枝干虬劲，虽未着花，风骨犹存。试试勾勒它的形。”
顺着他的指引，我看向窗外。一株苍劲的老梅树倚墙而立，枝干如铁，在冬日的阳光下投下清瘦的影子。
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涌现。这一次，左手似乎找到了方向。不再犹豫，笔尖落下。
没有章法，没有技法。只是凭着一种模糊的、近乎本能的**感觉**。墨线在宣纸上游走，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画出来的梅枝，粗细不均，甚至有些丑陋。
“噗嗤……”一个小学徒忍不住笑出声，被林朴严厉的眼神制止。
我充耳不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触感中。那歪斜的线条，那笨拙的勾勒，仿佛在一点点凿开记忆冰封的河面。一些极其零碎、毫无逻辑的画面碎片，如同冰渣般溅起：
* 一片粘稠污秽的彩色浪潮……
* 一只冰冷巨大的、由几何网格构成的眼睛……
* 一点温暖却濒临熄灭的琉璃色火焰……
* 还有……一声清越悠长的、带着悲伤的琴音……
“啊！”剧烈的头痛骤然袭来！如同钢针狠狠刺入太阳穴！我闷哼一声，左手一抖，毛笔脱手掉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那幅丑陋的梅枝图瞬间毁了。
“无名先生！”阿瑶惊呼着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朴快步上前，指尖搭上我的手腕，一股温和醇厚的气息渡入体内，缓解了那撕裂般的头痛。他看着我苍白的脸和额头渗出的冷汗，眼中忧虑更深：“小友心神损耗过剧，不可强求。记忆之事，顺其自然吧。”
他示意阿瑶扶我回榻上休息，自己则小心地拿起那张被墨污了的梅枝图残稿，仔细端详着那歪斜的线条，眉头微蹙，似乎在极力辨认着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将残稿卷起收好。
日子再次恢复平静。我不再轻易尝试作画，只是每日看，听，感受。看学徒们习画的专注，听林朴讲解画理的深入浅出，感受这小小画院里流淌的、与世无争的墨香。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画院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林朴时常会对着一些送来的、破损严重的古画出神，眉头紧锁。画院的收入似乎很拮据，阿瑶和学徒们的伙食都很简单。偶尔有镇上的乡绅送来些润笔费，林朴都珍重地收好，用来购买画材和书籍。
更让我隐隐不安的，是偶尔从镇上回来采买的学徒带回的只言片语。
“……听说北边又打仗了？好多流民往南边逃……”
“……可不是，官府征粮征得更狠了！王员外家的祠堂壁画都拖着没给钱……”
“……嗐，世道不太平，听说连京城里的大人物都换了好几茬了，叫什么‘玄黄局’的……”
“嘘！小声点！别乱说！”
玄黄局？
这个陌生的名字传入耳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空茫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警惕感**，毫无征兆地从灵魂深处升起。
这感觉……来自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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