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的生命力顽强得惊人，如同石缝里挣扎而出的野草。
在王大夫又一次复诊后，带来了好消息。
“骨头长合了，内腑淤血也化得七七八八，毒也清的差不多了。
躺久了血脉不通，试着下地站站，一点一点来，千万莫要心急，更不可勉强。”
这简单的“下地”二字，对初六来说却如同一场酷刑。
第一次尝试是在林家旺和何山的共同搀扶下。
才勉强把人架起来！
当初六的双脚，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瞬间从胸腹的伤口炸开，沿着脊柱首冲头顶！
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搀扶他的两人身上。
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绷得死紧，额角青筋暴起，硬生生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痛哼咽了回去。
“慢点！慢点！”林小满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臂肌肉的痉挛和身体的颤抖，心也跟着揪紧了。
“不行就歇歇！”
初六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灼热，带着压抑的痛楚。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力试图将重心一点点移回自己的双腿。
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更剧烈的痛楚，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地面。
林小满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看着他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压制着，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
“今天就到这吧！”林小满于心不忍。
初六只是摇摇头，未做答复！
他就那么站着，哪怕双腿抖得像风中落叶。
他闭着眼，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去适应那无处躲藏的撕裂感。
站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微微颔首，示意扶他坐回床沿。
坐下后，他靠在床头，胸膛剧烈起伏，脸色灰败，连手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人，忍不住让人刮目相看！
然后，他锻炼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在搀扶下，极其艰难地，慢慢挪动着。
每一步，他走得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
林小满心中的好奇如同藤蔓般疯长。
这绝非普通人家的子弟能有的忍耐力！
他究竟是谁？
经历过什么？
失忆前，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是江湖侠客？
是军中悍卒？
还是某个组织的杀手？
她看着他在剧痛中，依旧保持挺首脊背，看着他即便汗如雨下、狼狈不堪，也从不扭曲失态的面容。
他更像一个习惯了肩负重担、习惯了在绝境中也要维持体面与尊严的人。
第七天清晨，初六拒绝了搀扶。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大家对视一眼，但还是依言退开半步，只是格外紧张地盯着他。
初六的手撑在床沿，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先缓缓起身，让脚掌完全踩实地面。
胸口伤处传来熟悉的锐痛，他眉头紧蹙，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但眼神却异常专注而坚定。
身体摇晃了一下，但他稳住了！
没有依靠任何外力，他独自站立了起来！
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抬起右脚，慢慢迈出去！
那动作僵硬而笨拙，仿佛初学走路的稚童，每挪动一寸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落脚时，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从床边到门口，短短几步的距离，他走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
当他终于扶着门框站稳时，后背的衣衫己被汗水完全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却依旧挺拔的轮廓。
林小满看着他扶着门框、沐浴在晨光中的侧影。
明明是极其虚弱狼狈的样子，可他挺首的脊梁，近乎本能的沉静气质。
这一切都与他所处的农家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初六，好样的！”何山憋了半天，终于由衷地赞了一句，带着钦佩。
初六没有回应，只是闭着眼，似乎在努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和伤口残余的刺痛。
能行走之后，他开始尝试生活自理。
王大夫换药时，他也不再被动承受。
会微微侧身，主动配合着解开衣襟的动作，方便大夫查看伤口。
当药粉撒在新生嫩肉上带来刺痛时，他放在身侧的手会瞬间握紧，指节泛白。
但面容却纹丝不动，连眉头都不曾多皱一下，只是呼吸会变得更深沉一些。
喝药时，他会用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慢慢地端起粗糙的陶碗。
即便手腕因虚弱而微微颤抖，他也努力控制着，将碗沿凑到唇边。
喝得并不快，每一口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郑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更不会让药汁洒落一滴。
喝完，他会将空碗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凳上，位置端正。
然后，他会看向林小满，微微颔首，低声道：“多谢。”
声音不高，却清晰诚恳，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教养。
吃饭亦是如此。
动作不疾不徐，咀嚼无声。
即使是最简单的粗粮饼子，他也吃得一丝不苟，绝不会狼吞虎咽或弄得满桌碎屑。
饭后，他会将自己用过的碗筷摆放整齐。
林小满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近乎苛刻的礼仪规范。
那不是刻意模仿的做作，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流露的习惯。
举手投足间的分寸感，沉默时那份沉静的气度，面对帮助时那真诚而克制的感谢。
所有这些细节，都在无声地冲刷着林小满心中最后一丝残留的恐惧和猜疑。
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猥琐、粗鄙或阴鸷。
相反，那是一种坦荡的、甚至带着点凛然的正气。
这种气质，绝非宵小之徒所能拥有。
林小满坐在灶膛前，看着初六在院子里，正极其缓慢、却又无比认真地尝试着伸展手臂，活动僵硬的筋骨。
阳光落在他清瘦却挺首的背影上，在地上投下一道修长而坚定的影子。
她轻轻往灶膛里添了一根柴火，火焰跳跃着，映亮了她若有所思的脸庞。
心底那个盘旋了许久的疑问，终于有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答案。
他至少不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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