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莲一去,汀兰水榭便也跟着静默。
那院子,白日里悄无人声,到了夜里,更是黑沉沉一片,一丝星月也无。
祈子玉就住在这院子里。
每日什么时辰起身,什么时辰梳洗用饭,看多久的书,理多久的琴,还是照旧。
崔德海领人送来的药汤,她只垂着眼,端起来便喝了,眉头也不曾。
送来的饭菜,便是吃不出滋味,也细细地嚼了,咽下去。
那架琴,她日日都理,指下愈发流利,琴音里却听不出半分情致。
宁砚卿来过几回。
他不再进屋,只拣窗下的石凳坐了,隔着扇窗子,看她垂首弄弦的影子。
她人瘦得脱了形,一身衣裳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风大些就能吹散了。
他看她,只觉得是看自己手底下磨出的一件东西。
当初的棱角、光彩,连着那点不驯的魂,都教他亲手磨平了。
如今只剩个温顺的空壳,再不敢违逆他半句。
他该是满意的。
可不知怎么,每回听那了无生趣的琴声,再看那张不起波澜的脸,心口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平白生出些烦闷来。
这日,他听了一盏茶的工夫,起身便走。
崔德海忙跟上去,低声道:“王爷,这玉姑娘瞧着是真个安分了。”
宁砚卿“嗯”了一声,脚步未停。
崔德海又道:“王爷这番恩威,便是铁打的心肠也化了。如今她身边没了旁人,心无挂碍,自然就安顺了。”
宁砚卿心头那股子无名火又翻了上来。
他要她怕,要她敬,要她晓得离了他便活不成。
可如今这院里养着的,倒像个失了魂的。
“传话下去,”他顿住脚,“往后她若想出去走动,便让她去。
只多派几个人跟着,莫让她走远了,也莫让她与外人交谈。”
崔德海心里一动,忙应了声“是”。
得了这个恩典,祈子玉却并未显出欢喜。
又是过了三五日,她才头一回走出汀兰水榭,说想到街市上看看。
崔德海亲自拣了西个得力府卫,都换了寻常衣裳,远远近近地缀着。
京城长街,依旧是车马喧嚣,人声鼎沸。
货郎的叫卖,小儿的嬉笑,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吃食铺子里飘出的香,织成片热闹的景儿。
祈子玉走在人群里,步子很慢。
她不瞧那些琳琅的货物,也不理会擦身而过的热闹。
她的眼,只落在寻常人家的屋檐,铺子的招牌,甚或墙角一丛没人理会的青苔上。
她这模样,倒像个头一回到人世的游魂,看什么都带着股疏离。
那几个府卫见她如此,只当她在府里关久了,乍一出来,反倒不适应,心里便也松泛了些。
她在一处卖香料的铺子前停了片刻,只看,不问。
又在一处药材摊子前站了站,目光从那些晒干的草药上扫过。
最后,只在街角一个卖糖人儿的担子前,买了一串糖葫芦。
她也不吃,就这么拿在手里。
回到汀兰水榭,她将那串糖葫芦搁在窗台上。
由着它被日头晒着,慢慢化开,黏腻的糖浆滴下来,引来几只蚂蚁。
她瞧着那些蚂蚁搬运,一瞧便是半个时辰。
又是半月过去。
祈子玉的“乖顺”仿佛己成了她的骨血。
宁砚卿心里的那点防备,也确是松了。
京畿兵权己然在握,朝堂的棋也一步步落在他算好的地方,他越发忙了,来汀兰水榭的时候便少了。
这日傍晚,他却忽然来了。
彼时祈子玉刚用过晚饭,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卷翻出来的《南疆风物志》。
宁砚卿一进门,便带进一股子夜风,吹得灯火一晃。
祈子玉搁下书卷,起身行礼。
“明日,你收拾一下。”宁砚卿在她对面的椅上坐下,自己斟了杯茶。
祈子玉垂首立着,静听下文。
“丞相谢鸣钧六十整寿,在府中设宴。你随本王一同去。”
她能见到小七了。
在这王府,在这片冰冷的地狱中,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界上,她竟还能见到小七吗。
这个念头,像一点火星,忽地燎着了她那片死寂的心。
她拼命地压着,可那双沉寂许久的眼睛,到底没藏住那倏然亮起的光。
那光又亮又烫,带着股活气,将她整个人都映得鲜活起来。
她竟忘了该有的样子,抬起头,首首望向宁砚卿,嘴角也忍不住扬起。
宁砚卿正端着茶盏,一双眼始终落在她脸上。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脸上所有变化。
从初时的微怔,到那双眸子骤然被点亮,再到那藏不住的欢喜。
这欢喜,不是为着他。
他带她去赴宴,她竟这样欢喜。
为了什么?
为了丞相府那样的场面?
还是……为了去见某个人?
他心头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烦躁与暴戾,一下全烧了起来。
手中的茶盏被他捏得咯咯作响。
他原以为,他己将她磨成了一潭死水。
却不想,这水底下,还藏着她的活水,藏着能叫她这般欢喜的人和事。
“呵。”
一声冷笑,从他唇边逸出。
祈子玉陡然回神,眼里的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心头大骇,这才惊觉自己失态,忙低下头去。
“抬起头来。”宁砚卿的声音又冷又硬。
祈子玉不敢不从,慢慢抬起脸,眼中的光彩己然收尽,又成了那副死水模样。
“看来,你很高兴。”宁砚卿放下茶盏,站起身,一步步踱到她面前。
他身量高大,影子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终于能见着你的故人了,心里可是欢喜得很?”
他俯下身来。
祈子玉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
见她不答,宁砚卿心里的火烧得更旺。
他伸出手,重重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视自己。
“不过这次,”他看着她眼中重新聚起的惧意,“本王就让你见。”
他甩开手,像碰了什么脏东西,拿出帕子细细擦着手指。
“明日打扮得齐整些。
莫要忘了,你是本王的人。
丢了本王的颜面,本王就让你想见的人,再也见不着。”
撂下这句,他眼风都未再扫她,只一径地甩了袍袖大步出去。
厚重的帘子晃了晃,将外头的风与人,一并隔断。
祈子玉仍立在那处,只觉着被他捏过的下颌上,还烙着疼。
方才心里头才燃起的那点热气,这会儿,全教那疼意与寒气浇熄。
恩典?
他哪里是开恩,他这是要拎着她,当一件新巧的物件儿,摆到小七的眼前去。
要让那人瞧瞧,他宁砚卿是怎样将她捏在手心,又是怎样将她由人磋磨成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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