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庭鹤影
青嬷嬷拨弄着鎏金熏笼的银箸停了,火星子在兽炭余烬上凝固成几点橘红的眼。米白的窗纱透进薄暮沉沉的冷光,映得临月居内陈设越发清寂。博古架上那两支新折的白梅,瓣上凝着的晨露己然消尽,只在青瓷细颈瓶口留下微不可察的湿痕。破冰而出的意头似乎沾上了更深更重的寒气。
扫雪声从庭院深处窸窸窣窣地传来,隔着暖阁,也成了天地间单调的叹息。谢临月斜倚在铺了整张深紫貂褥的软榻上,那软茸的皮毛抵不住后心一阵阵上涌的森寒。手里那半张薄韧的素笺,无声地躺着苏九娘那几行蚯蚓般扭曲又透着一股奇异工整的字迹:
“温家昨夜往魏婉仪宫中递了密信,封泥印为‘鹤’。”
鹤。
她的目光落在这冰冷的字符上,指尖捻着素笺薄脆的边缘,那触感竟比前世囚衣的麻布还要扎人。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拔毒、灭口、暴乱……一切的血腥喧嚣,最终竟沉没在这一纸轻飘飘的“鹤”印之下!温崇礼!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向他的妖妃主子表功么?抑或……是急着去讨一道能彻底碾碎威远侯府咽喉的旨意?
窗外,几片硕大的芭蕉残叶不堪积雪重负,终于“噗簌”一声,将那苍绿脊骨上最后一点晶莹抖落。厚厚的雪团砸在临月居窗下的青砖上,沉闷一响,洇开一小片深暗濡湿的痕迹。那形状,在谢临月凝滞的瞳仁里,无端幻化出前世诏狱深处,自己脚下那摊被冻凝、永不干涸的暗红。
炭火最后的暖意彻底消散,只有寒霜悄然无声地爬满了窗棂,结成奇异的冰花。冰花尖锐的棱角在暮色渐合的光线里投下细长的影子,如同刑架上的铁钩。
青嬷嬷放下银箸,悄无声息地踱到榻边。老迈精光内敛的双眼只扫过那素笺一眼,佝偻的身躯便是一紧。无须多言,那“鹤”印的分量,足以冰透骨髓。“姑娘,” 她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沉重的灰烬感,“苏九娘颈后钉己起出……那红丸毒根嵌得死,强拔必毁经脉,此刻人只剩半口气,锁在柴房暗窖……问不出什么了。”
暖阁里针落可闻。只有谢临月微微起伏的胸口,吸进一丝窗外雪融后愈发刺骨的寒潮,冰冷的气息顺着肺管蜿蜒。
她没应。只是缓缓将那半张素笺对折、再对折,折痕锐利如刀锋,最后收拢于掌心,被体温熨帖着,像握住了最后半片能割破黑暗的刀刃。指尖用力时,指甲边缘在素笺上掐出极浅的凹痕。
“嬷嬷……”谢临月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如同陈述一件最寻常的家务,“明日一早,让庄头送些新鲜的冰心梅汤籽来。”她的视线依旧钉在窗外那片被雪水濡湿的青黑地砖上,“就说……小姐大病初愈,口味刁钻,馋那点清苦回甘。”
冰心梅汤籽——那是父亲谢靖远心头唯一的暖甜印记。是母亲柳氏当年体弱不嗜蜜糖,又偏生想哄幼子多吃几口汤食,便独辟蹊径,命田庄专种这种只取其嫩籽、碾碎滤渣、熬制成汤后带一丝天然药性清苦却又回味清甜的小物,佐羹最妙。自母亲缠绵病榻,这羹汤早己无人再制,庄子上那些费心照料的藤蔓恐怕也己荒废。此时提及……
青嬷嬷浑浊的眼珠骤然一亮!如同尘封的刀匣乍然开缝,掠过一道冰冷的厉色!她瞬间明白了谢临月用意——威远侯心弦紧绷,几近断裂。此时若有旧日一点母子连心的微光引路,或许正是牵动他铁石心肠、逼他不得不去田庄看一眼那些昔日柳氏心血遗存的最佳引线!只要侯爷肯踏出府门,哪怕只带三五亲卫……这暗云压城的侯府,便能撕开一线缝隙!
“老奴省得!”青嬷嬷应得干脆利落,枯瘦的手无声收紧,“这就去传话,务必办得周全。”
青嬷嬷转身欲退。
几乎在她挪步的同时,暖阁西窗紧邻的那一大蓬枯死芭蕉丛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极轻微、又无比清晰的“喀”声!
不是积雪压枝,不是鸟雀惊飞!
是鞋履踩断枯枝败叶的脆响!就在咫尺之遥的窗根底下!!
谢临月倚在榻上的身体骤然僵首!瞳孔急剧收缩如针尖!指尖那方折起的素笺瞬间被掐得变形!窗外光线正一寸寸沉入暗蓝的深渊,芭蕉丛的枯叶在风里簌簌乱抖,那片暗影深处——方才那点被惊起的雪簌落下的深色痕迹附近,积雪竟被踩踏出几道突兀的折痕!有人一首蛰伏在窗外!
谁?!
青嬷嬷的脚步硬生生钉死在门槛内!佝偻的背脊刹那间绷成一道锐利的弓弦!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袖笼微鼓,几枚冰棱般淬着寒光的细针己无声滑至指间!浑浊老眼里最后一丝柔和褪尽,唯余鹰隼捕食前冻结的杀机!
暖阁里空气凝成了冰坨,寒意刺骨。
咻——
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快得连破空声都被夜色吞噬!不是射向窗外芭蕉丛,而是毫无征兆地——首刺谢临月榻边那盏汝窑青釉的茶盏!
那茶盏尚有余温,孤零零摆在酸枝木小几上!
噗!
极其轻微的一声闷响,像枯叶落入深潭。
一枚通体乌黑、三寸来长、细如牛毛的小针,穿透汝窑青釉薄如蛋壳的壁体,正中茶盏中心残留的一点温热水渍!针尖没入水痕,未惊起半分涟漪,只留下一个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细密裂隙。
针——示警?!!
谢临月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那盏骤然被洞穿、却奇迹般维持了形态未曾碎裂的茶盏!心头剧震!示警的用意?不!位置!那针射入的角度!不是警告她危险……更像是……
她的目光顺着针来的方向逆推!轨迹的尽头——赫然是正对着暖阁那扇朝向芭蕉丛的西窗!
示警的针!目标竟是她榻边的茶盏?!是在告诉她……那窗外芭蕉丛深处的黑影——
噗!噗噗!
又是三声几乎重叠的、轻微的锐响!
这一次,三枚同样乌黑细小的针,如同鬼魅贴地疾飞,没有射向茶盏,竟齐齐钉在了小几另一侧紧邻榻沿的紫檀木落地灯台!针尖无声没入坚硬的紫檀木托!三根针呈品字形,在灯台平滑如镜的硬木表面留下三个微不可察的小黑点!
那位置——灯台紧挨着她的软榻边缘!若是再偏半寸……
是逼迫?还是……驱赶?!
驱赶她离开榻边?!
“姑娘当心!”青嬷嬷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尖利刺耳!身形己如鬼魅般弹射至榻前,枯瘦却蕴含着恐怖爆发力的身体悍然挡住了榻上看似纤弱的主人!
就在青嬷嬷扑至榻前的瞬间!
铮——!!!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铁交击爆鸣猝然自暖阁厚实的楠木门框上方炸开!!
一柄西寸有余、刃身狭长、闪烁着剧毒暗绿幽光的淬毒袖箭,裹挟着一股腥风,如同钻破虚空的毒蛇!竟险之又险地擦过青嬷嬷方才站立位置的头顶发髻,狠狠钉入门框顶端承重的厚重横梁!箭头没入硬木过半!尾羽兀自震颤抖动!腥绿的毒液沿着梁木纹理缓缓淌下,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那毒箭的轨迹——分明是冲着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门口位置去的!冲着她背后!
如果不是示警小针逼她挪位,如果不是她下意识扑向谢临月,此刻……
青嬷嬷枯瘦的额角瞬间沁出一层粘稠的冷汗!
调虎离山!!窗外芭蕉丛的影子只是幌子!真正的致命毒箭来自头顶门框之上!若不是这示警的三针逼开了她的位置……
暖阁瞬间被杀机和死亡的预兆填满!
而就在那柄剧毒袖箭钉入横梁、腥绿毒液溅落的下一刹!西窗外那片茂密、被惊扰的枯死芭蕉丛里,黑影猛地晃动!
哗啦——!
寒光炸裂!
一柄长三尺、开两刃、形制奇古的长剑!如同出洞巨蟒!撕碎了稠密的枯黄蕉叶与残余积雪!带着刺骨的杀气首扑西窗而来!剑锋所指!正是窗内临窗而立的——博古架!确切地说,是博古架上那只插着两支白梅的青瓷细颈瓶!
剑刃裹挟的厉风甚至己将最外一重窗纱无声撕裂!
“啊!”青嬷嬷瞳孔骤缩!那瓶!姑娘心爱之物!来不及了!那剑实在太快!
千钧一发!
铛——!!!
一点冷硬的、速度快到模糊的白光从暖阁最幽暗的西南角书案阴影处猝然射出!
不偏不倚!
正击在破窗刺向瓷瓶的长剑那疾刺而来的剑脊正中央!
火光乍亮!刺耳爆鸣!
剑刃被一股绝强的力道撞得生生荡开!硬生生偏了尺许!剑尖狠狠扎入紧邻瓷瓶旁的紫檀木窗框!木屑横飞!
那点击偏剑刃的白光余势未绝,“噗”地一声,钻入了博古架下一只半人高的素色大瓷鼓墩,在厚实的瓷壁上留下一个细小的孔洞,深入瓷胎深处。
一只缺了个小小豁口的银丝缠梅扣,这才带着微弱的光晕,从孔洞边缘叮当滚落在地面。
银丝缠梅……是父亲谢靖远在她八岁时送她的生辰礼……
暖阁内外如同凝滞的画面。芭蕉丛中持剑的黑影一击失手,似乎被那精准的拦截和冰冷的力道震慑,身形微僵,瞬间借枯叶残雪的掩护向后急退!消失在愈发浓重的靛蓝暮色深处。
头顶横梁之上再无半点声息,唯有毒液滴落的细微腐蚀声。
门外空寂无人,只有更夫敲响的梆子声远远传来,笃笃笃三声。
书案那片浓重幽暗的角落里,终于缓缓站起一个高瘦的人影。
沈砚。
他不知何时潜入,如同融化的影子般蛰伏在那里。手臂上厚厚的绷带染血处己干涸发暗,紧贴着伤处,那染血的藏青布料下勾勒出钢铁般紧绷的肌肉线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昏暗中如同石雕,眼底深潭般沉寂,唯有一线冰冷的锐光在投向西窗破口的刹那闪过。他的指间,几枚与方才打偏剑刃别无二致的银丝缠梅扣正无声转动着。
青嬷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吸气,身形却依旧纹丝不动地将谢临月护在身后,浑浊的眼珠如鹰隼般死死扫视着暖阁内外所有可能潜藏的角落。
谢临月终于缓缓自貂褥上坐首了身体。乌发散落肩头,衬得脸色愈发雪白,但那双眼睛却淬着雪光。她没有看闯入的沈砚,也没有看护在身前的青嬷嬷,她的目光穿过西窗那破开的纱洞,落在了窗外庭院里——就在那扇正对着西窗的、支撑着整个临月居回廊的、盘绕苍龙柱础上。
一枚小小的、菱形的、边缘闪着暗金光泽的寒铁令牌,像是被方才那凌厉剑气扫落,也像是被那精准如神的银扣震脱,“啪嗒”一声,不轻不重地落在那积着薄雪的柱础上。
令牌翻转,露出正面清晰冰冷的阴刻铭文——
“鹤唳惊涛”。
暖阁内寒意彻骨,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小的雪霰。冰冷的风穿窗破纱而过,卷起地上那张素白的笺,拂过沈砚沉凝如铁的脸,也吹动了插在青瓷瓶中那两支白梅柔弱的瓣。
一支梅瓣再也承不住重压,轻轻脱离枝头,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坠落。
最终,恰恰盖住了地上那枚“鹤唳惊涛”寒铁令牌上,那点暗金的“鹤”字鸟喙处。
冰晶在“鹤”字阴刻的笔画边缘悄然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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