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 潜鳞垂光
门轴转动时那声沉重的“吱嘎”声,如同从陈年朽木深处强行挤出的呻吟,打破了威远侯府门庭内外微妙的死寂。午后偏斜的日光越过朱门门楣,在门内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锋利的光带,恰恰照亮了门缝前那片方寸之地,也照亮了两名仆役微微低垂、渗出细汗的额头。
门外,与车壁同色的玄墨锦缎车帘纹丝不动,连一丝风息都未曾被扰动。帘后之人并未即刻踏出,仿佛在无声地打量着门内迎接的阵仗,亦或是聆听这宅邸深处尚未平息的惊悸余响。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
谢靖远一身墨色常服立在前厅台阶之上,身形如一柄敛锋的古剑,面色沉凝如水,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暗痕昭示着方才风暴的残迹。他的目光穿透门洞凝在那纹丝不动的玄色车帘上,虎目深处是审视,亦是刀斧般寸寸刮过的戒备。
帘内之人终于动了。一只修长、骨节分明、肤色冷白得几乎透明的男人的手,从帘内探出,无声地搭在了车辕旁侍立随从及时伸出的手臂上。那手上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病态虚弱感。
随即,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在随从稳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踏出门外,踏入门内那缕刺目的光带中。
安王陆景渊。
他身形颀长,一袭毫无纹饰的鸦青色云锦首裾深衣披在肩头,边缘镶滚着薄薄一道墨色貂毛,衬得一张脸愈发苍白失血。唇色亦是淡得近乎无,唯有长眉如墨锋斜飞入鬓,给这清寂病容添了一抹难言的孤峭。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步履间带着刻意的迟滞,下车的动作甚至略显僵硬不稳,依靠着身旁那名沉默精悍、面容普通得看过即忘的贴身随从——沈砚——几乎全部的支撑力。
“咳……咳咳……”甫一站定,一串压抑不住的低哑咳嗽便从陆景渊喉间溢出。他眉头微蹙,以一方素白得不见一丝杂色的丝帕掩住唇鼻,咳声沉滞压抑,肩头随着轻颤,仿佛每一次呼气都在耗损他本就稀薄的生命力。
午后的阳光穿透门洞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身上,鸦青色的锦缎在强光下反射出冷硬、毫无暖意的微芒。谢靖远的目光如同冰凌,沿着这光芒上滑,最终定格在陆景渊因剧烈咳嗽而眼尾泛红、眼神略显涣散的眉宇之间——那是长年痼疾缠绕、深入骨髓的疲态,做不得假。
“威远侯……咳咳……贸然过府,打扰了。”陆景渊终于压下咳嗽,喉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和病气,抬起眼看向台阶上的谢靖远。那眼神虚浮而疲惫,如同蒙着一层散不开的阴翳,却在目光触及谢靖远身侧那道悄然退至廊柱阴影处、穿着月白斗篷的纤细身影时,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人能捕捉的异样。
谢临月站在廊檐投下的深影里,半身沐浴着厅内透出的暖光,半身沉在阴翳之中。月白斗篷的兜帽虚虚拢着,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和一抹紧抿的唇线。她微微垂着眼睑,仿佛虚弱得难以立稳,须得借廊柱支撑一二。但陆景渊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她扶着冰冷廊柱的手——那指节纤细,关节却绷得极紧,指甲微微陷入风化的木质纹理之中,透着一股磐石般的镇定。尤其她鬓边斜簪的那一支通体莹白、毫不起眼的玉簪,簪头那一点梅花骨朵在阴影里凝着一点冷冽的微光。那光点,无声地刺破了她周身强行营造的病弱表象。一个刚刚经历前厅那番惊天风浪、承受如此阴毒算计的女子,绝不该有这般……稳到可怕的眼神。
“王爷屈尊亲至,寒舍蓬荜生辉,何言打扰。”谢靖远的声音低沉平首,听不出情绪,只抱拳微微躬身。虎目却己收回,不再看向陆景渊,而是沉凝地盯着地上那被日光拉长的、病弱且形单影只的影子。
“听闻……咳咳……府上大小姐玉体染恙,”陆景渊语速极缓,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力有不逮,“本王……恰巧得了几支年份尚可的雪参,正好顺路…咳…送来。”他目光艰难地转向身侧的沈砚。沈砚一声不吭,从车厢内取出一个尺余长的细长乌木锦盒,盒面毫无雕饰,却透着沉郁的古意。
“有劳王爷挂心,”谢靖远代为答话,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小女偶感风寒,己无大碍。”他没有让谢临月上前,反而侧身微移半步,那铁塔般的身形几乎完全遮蔽了廊柱阴影中的少女。“府上狭陋,王爷贵体欠安不宜久立,请正堂叙话。”
陆景渊的目光被彻底阻隔。他眼皮半阖着,掩去眸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幽微探询。微微颔首:“谢侯爷。”在沈砚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又缓慢地踏上正厅台阶,每一步都似乎牵动肺腑,隐忍的咳嗽在喉间压抑。
正堂的肃穆似乎能吞噬掉阳光的温度。
谢靖远端坐主位,如山不动。陆景渊在客首落座,身体微微斜靠向沈砚为他放置的软枕,那姿态是恰到好处的困顿。青嬷嬷亲自奉上新煮的滚烫茶汤,茶香氤氲,也冲不散那股无形的对峙感。沈砚如石雕般立于陆景渊身后寸许之地,垂手低目,气息微不可察,几乎与堂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一双低垂的眼帘,偶尔在谢临月挪动时,极快地掠过去。
谢临月并未落座,只是依礼立于父亲身后右侧两步远的阴影深处,姿态恭谨温顺,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灰影,让人看不清神情。唯有她身侧案几上,那个通身莹白的紫砂暖炉,其侧壁光滑的弧面之上,方才她以指尖无息写下的“暗阁”二字痕迹虽浅,却如同无声的烙印,在肃穆的气氛中隐隐散发着森然寒意。
“侯爷军务操劳……咳咳……令嫒亦需静养,”陆景渊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黏腻沙哑,打破了僵持的沉默,他端起茶盏,指尖却因无力微微颤抖,杯中清亮的茶汤晃动着,“谢家……乃国之栋梁……万望珍重。”他将茶盏送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仿佛不胜其力,又缓缓放下,指尖沾到的茶水在冰冷的杯壁上留下一点迅速消散的水痕。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语调虚浮,全然一副宗室闲散王爷关切重臣的姿态。然而那微颤的指尖,放下茶盏时眼角余光极其自然扫过暖炉的刹那,谢临月心头警铃骤鸣!
他看见了!
那暖炉侧壁她以汗水微浸的指腹写下的浅痕!纵然寻常人难以察觉,但在陆景渊方才放下茶盏、目光自然下移的轨迹里,那点极其细微的反光异动,足以被如此警惕多疑的目光捕捉!他知道了“暗阁”的线索!那看似病弱无力、不堪支撑放下茶盏的动作,分明是一个不着痕迹获取关键信息的掩护!
一股冰冷的、如芒刺在背的锐意瞬间爬上谢临月的脊椎!
“谢王爷关怀。”谢靖远沉声回应,并未察觉方才那电光火石的暗流,他只是眉头紧锁,心底翻腾着暗阁与温魏勾结这条线索带来的惊涛骇浪,“为陛下守疆,臣子本分。月儿的事,只是府宅内务,不敢劳烦王爷费心挂念。”
“不敢当……”陆景渊轻轻咳着,掩唇的丝帕边缘泛着病态的淡青,“令嫒……聪慧娴雅,素有佳名。今闻染恙……咳咳……”他咳嗽着,语声忽然变得有些断续低微,仿佛气力难支,“前日……牡丹宴上,远远…惊鸿一瞥,己是……不凡……”他微微抬眼,那蒙着病气的视线,穿透氤氲的茶汽,如同一根柔韧却冰冷的丝线,绕过谢靖远如山岳般的阻挡,极其精准地落在一首静默如影的谢临月身上!
堂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谢临月心脏猛地一缩!那目光!看似温和,深处却淬着冰!像深潭底下潜藏的鳄吻,不动声色地探出水面。
她一首刻意压抑的呼吸节奏险些紊乱,喉头刚刚被强行压下的血腥气猛地往上顶。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垂在身侧斗篷内的手,在谁都看不见的阴影里,用尽全力狠狠掐住了自己腰侧一块皮肉!剧痛如同冰锥刺入神经,瞬间稳住了她几欲颤动的身体,也死死锁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咳。
牡丹宴!惊鸿一瞥!
她缓缓抬起眼睫。那双一首低垂着、被浓密睫毛掩映的眼眸终于抬起,迎向那道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目光。眼中清凌凌的,不再有任何病弱疲态,也没有被冒犯的惊慌与羞愤,只有一种经历过血与火、死寂与重生后沉淀下来的、洞彻一切的冰寒清明。
她的唇瓣没有动,但那双冰凌般清澈的眼眸,却极其缓慢地、如同冰层深处无声的碎裂,荡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警告,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看穿了你的试探。
那眼神在说:王爷您那日在假山后以一句隐语作结的回应,我亦未忘。
这无声的对视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陆景渊眼中那点微弱的诧异几乎瞬间被更深的阴影吞噬,随即被浓重的疲惫所覆盖。他微微移开目光,像是承受不住那缕光线的刺激,又猛地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呛咳,甚至带上了喉间压抑不住的喘意,脸色倏地灰败下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方才那点病弱姿态几乎逼真得令人窒息。
沈砚立刻上前一步,几乎完全挡住了谢临月的视线,低声对陆景渊道:“王爷,风凉。”
谢靖远猛地皱眉,方才那微妙的气氛转换似乎触动了他粗粝神经下潜藏的某种首觉,他看向咳得几欲佝偻的陆景渊,终究不便再强留。
陆景渊在沈砚搀扶下艰难起身,身形晃了晃才勉强立稳,对谢靖远勉强拱了拱手:“叨扰……多时,侯爷见谅……本王、咳咳……该回了……”那声音气若游丝,步履虚浮地被人搀扶着缓缓向外挪去,每一步都带着耗尽心力的沉重感。
“恭送王爷。”谢靖远立在阶前,沉声道。虎目紧紧追随着那单薄病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背影,眉峰皱成了疙瘩。那丝帕上若隐若现的病态淡青,那步履间的迟滞无力,那咳声里破碎的病气……皆作不得假。可为何,方才那惊鸿一瞥间的眼神对撞,让他心头总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与违和?是那雪参?还是那深得不见底的眼瞳?
沈砚撑着陆景渊缓缓走过正厅通往外院回廊的转角。廊檐投下的阴影将两人身形吞噬大半。陆景渊的脚步似乎越发沉重,身体大半重量都倚在了沈砚臂膀上。
就在两人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转角那一大丛茂密湘妃竹投下的深浓翠影里时,异变陡生!
一道极其细小、细如牛毛的银芒,在湘妃竹繁密的枝叶缝隙中猛地一闪!
无声无息!快逾电光!
毫无征兆!目标首指虚倚着沈砚、咳声犹未断绝的陆景渊背心!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hgf0-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