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柴扉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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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柴扉旧影

 

第十三章 柴扉旧影

竹香馆临水,窗外三两枝修竹映着雪色,风过时,竹叶沙沙筛下细碎光影,在临窗的梨木桌面上浮沉。谢临月推开格窗,泠冽的晨风混着竹叶清气卷进来,拂去室中药炉残留的一丝沉闷。红泥小炉上煨着青白釉双耳提梁铫子,铫口吐着细密的白气,冰心梅汤籽的清苦微甘随着热气在馆内丝丝缕缕地氤氲开。

明舟巴巴地望着铫子,鼻翼翕动,小声嘀咕:“真香啊,像以前娘亲熬的……” 声音忽又低落下去,搅着碗中温热的汤羹,勺沿磕碰碗壁发出轻响。

“嬷嬷的手艺自然也是极好的。”谢临月浅笑,指尖拂过温润的瓷盏边缘,目光似是不经意地顺着敞开的格窗溜了出去,飘向庭院深处那几丛墨绿色的芭蕉。

雪后的芭蕉,宽大的叶片如凝固的翡翠,叶缘微微向内卷曲。叶背上昨夜积存的一握薄雪,此刻正被晨阳唤醒,化做细小的晶莹水珠,沿着叶脉的沟壑悄然滑落。一滴,又一滴,悄无声息地敲打在芭蕉丛下的青石上,洇开浅浅深痕。那点似乎牵引着她的视线,越过大半片扫洒洁净的庭院,最终落在了那丛芭蕉之后、影影绰绰的一方角落——那里,一道虚掩的简陋柴门静默伫立。

篱是旧篱,竹子己褪去青翠,染上深沉的黛色。门是柴门,枝条横竖交错而成,门轴松垮,嵌在石臼里。风过时,那门似乎便微微晃动一下,带起一阵极轻微、几不可闻的吱呀声,像是谁在门后一声无声的长叹,透出难以言喻的古朴与萧疏。门前一小块空地,覆着一层薄薄新雪,还无人扫过,雪下露出几点墨绿的苔藓痕。

她端起青瓷小碗,轻啜一口梅汤,温润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目光却凝在芭蕉叶缝隙漏过的那一线柴门上。门扉的枝条缝隙间,似乎有一线极暗沉的东西拂过——是深青色的衣角?抑或是光影迷离下的错觉?

她未放下碗,另一只手却在袖底轻轻揉捻着两颗圆润坚硬的冰心梅籽。指腹在冰凉滑腻的种皮上微微用力,籽壳发出极轻弱的摩擦音。如同耳语。

“侯爷今日……可还在前头议着军务?”她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声音不高,恰好只让身旁侍立的青嬷嬷听见。

青嬷嬷垂着眼,手中一块半湿的白帕子,正一遍遍细细擦拭着窗棂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是,姑娘。”声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兵部递来的冬训札子,堆得如山一般。几位将军也在外书房等着侯爷示下。”帕子拂过窗沿,那里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木纹,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些——是昨日暖阁中那枚银丝缠梅扣击落时溅上几点药汤留下的。

窗外的芭蕉丛里,风又起。叶动,叶下的柴门,吱呀声似乎清晰了一瞬。那片墨绿色的宽叶深处,枝叶的影子也随之微妙地晃动了一下,如同微澜荡开又归于平静的水面。

就在这叶影轻摇的刹那,远处回廊的转弯处,突然传来几声清脆、急促的叩击木柱的声响——梆,梆,梆!敲梆更?时辰似乎尚早。

青嬷嬷擦拭窗棂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梆声空而急。

谢临月依旧望着窗外芭蕉,眼波未动,唇角却极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她搁下碗,白玉似的指尖拈起一颗冰心梅籽,那深褐色的小东西在她指尖灵活地打了个转,随即被轻轻置于桌沿一小片未扫净的水渍之上。水渍被梅籽压破,留下一个浅浅圆痕。

“明舟,”她声音温婉如旧,转向弟弟,“去后面园子里折几支新开的腊梅来,昨儿瞧见南墙根下向阳处有几枝极精神的。给娘亲房里供上。”

“哎!”明舟应得干脆,早被汤碗拘得不耐烦,跳起来便跑,像只脱笼的小鸟。

明舟的身影轻快地消失在通往后面园子的月洞门内。那门框呈圆满的圆,门内恰好框住一小片假山石,石旁一株老梅遒枝横斜,点点含苞的浅黄花骨朵映着黛青色粉墙,清绝入画。然而此刻,谢临月的目光并未追随明舟去向那画中梅,反而更深地投向芭蕉丛后的柴门。

那片寂静无人、覆着薄雪的柴门空地前,一道身影仿佛是从沉静的芭蕉墨色里无声地浮现出来。

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袍,洗得发白,融在雪光苔痕的背景里,几乎难以辨清轮廓。头发松松挽了个低髻,大半张脸都垂着,看身形只是个普通仆妇。她手里拎着一个细柳条编的半旧篮子,篮口微敞,里面装着半篮新雪,雪面上散乱地丢着几把干枯的菖蒲根和……几点刚刚从冰窖壁上凿下的碎冰晶。

是苏九娘。

她没有立刻踏出芭蕉丛,只静静地立在那巨大的墨绿蕉叶投下的厚重阴影边缘,像一根被遗忘在墙角的旧竹篙。只一双隐在碎发下的眼,极其短暂地朝竹香馆临水的窗户方向抬起了一瞬,目光如溪水掠过鹅卵石,快而轻,未等被捕捉便又垂下,盯着脚下微湿的青石砖缝里钻出的两茎细小枯草。

风撩起柴门,轻轻晃荡,发出干涩低吟。她的肩背挺首着,却又透出一股竭力压抑下的僵硬。那僵硬并非源于寒冷,而更像一副无形的枷锁束缚,从颈后蔓延至全身。

谢临月的手指离开了桌沿的水痕,指尖残留一点冰凉的湿意。她缓缓起身,步至窗边,与青嬷嬷错身而过。

窗外,清冽的空气里,梅汤的暖香,新雪的清气,以及一丝极淡、若有还无的陈旧草药味,微妙地交织着。

谢临月的手轻轻搭在冰凉的漆木窗台上,指尖下,那枚孤零零躺着的冰心梅籽,深褐色泽在雪光下像一点凝固的炭迹。风无声地穿过芭蕉叶,掠过柴门前静止的人影。她望着那片空旷的雪地,望着雪地上那一道深青色的孤影,眼神如同凝望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片刻的沉寂后。

一声极轻的、如同雪粒坠地的“嗒”,自身后桌面传来。

谢临月未回头。那是青嬷嬷将擦拭窗棂的帕子覆于碗沿,发出了轻微磕碰的声响。

窗外的芭蕉丛中,一片边缘卷曲的厚重蕉叶被风带起,露出了叶心更深处的墨绿。也就在那枝叶微隙的刹那,回廊转弯处,一个颀长而清瘦的人影缓缓步出。

玄色大氅裹着瘦削肩背,边沿滚着厚重的墨貂风毛,几乎将整个身形融进身后粉墙飞檐的淡影中。那人撑着一柄极寻常的素面竹骨油伞,伞面遮去了大半天光。伞骨下,垂落的发丝几缕贴在过于苍白的侧颜边,几乎与石阶旁未融的积雪同色。他步履极缓,每一步都似踩着千钧重,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霜雪浸透后仍不肯倒折的清刚。

陆景渊的目光低垂,落在他缓步而过的青石砖面上,如同在阅读一本沉默的古卷。首至行过那虚掩的柴门旁,他的脚步也未有任何迟滞或偏移,仿佛那不过是一丛路旁寻常的枯树。只是,在走过之后数步,他手中所执、用以稳住虚浮脚步的长柄竹伞,那光滑润泽的伞柄末端,极细微地在空中停顿了半息,仿佛那虚空中存在着一个无形的支点,被他轻轻借力点过。

伞柄未动,只有执伞那只骨节分明、瘦削异常的手,苍白指尖在竹青木色的映衬下,因用力而泛出一点更冷的青白。

疏影轩临水的飞檐兽吻上,一滴凝了许久的雪珠终于不堪重负,坠落在下方剔透的薄冰之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一声“叮咚”。

冰面下的流水,在静止的映像下,无声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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