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重新流淌，如同凝固的铅灰再次融化。
风卷着细尘，呜咽着掠过苏毅僵立的身影。冷汗混杂着暗金与灰败的血渍，沿着覆盖混沌神纹鳞甲的额角、下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方才吞噬时留下的小小凹坑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噗嗤”声，瞬间便被贪婪的尘埃吸收殆尽。
深陷的眼窝中，混沌魂漩剧烈收缩后又缓缓扩张，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魂识的视界里，那片被老乞丐帚尖拂过的虚空，空空荡荡，干净得令人心悸。那一点凝聚了数道冲突法则核心、象征着终末具象的“葬灰之眼”，连同其存在的所有痕迹，都被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扫，彻底抹除。
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破败的帚尖，那佝偻枯槁的身影，那麻木空洞的眼神……此刻在苏毅的感知中，不再是绝望的象征，而是化作了某种……无法理解、无法揣度、更无法抗衡的……终末规则本身！
他引以为傲的返虚中期道境，那脱胎于《九幽噬魂诀》、以吞噬道骸为野望的《九幽噬道经》，甚至刚刚那几乎将他撕碎的法则冲突，以及最终被强行熔炼出的“道骸之精”……在这把扫帚，在这个守墓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脆弱！
噬道？
窃取纪元坟墓的力量？
妄图以万道残骸铺就通天之路？
这念头刚刚在濒死的贪婪中升起，便被那轻轻一扫，扫得粉碎！如同用世间最锋利的剃刀，刮去了他道心上刚刚萌生的一层薄薄浮尘，露出了底下……更深邃、更冰冷的绝望与渺小！
“嗬……”
一声沙哑到极致的抽气声，从苏毅干裂的喉咙里挤出。他覆盖着鳞甲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抠入身下的尘埃，冰冷的死意顺着指尖蔓延，却无法冷却他魂识深处那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认知。
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混沌魂漩死死锁定了那个身影。
老乞丐。
他依旧在扫地。一步，一挪，一扫。动作缓慢、枯槁、精准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傀儡。破旧的麻衣在微风中纹丝不动，浑浊的眼球里倒映着永恒的灰白，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抹去“葬灰之眼”的恐怖一幕，从未发生。
沙……沙……沙……
单调的声音再次成为这片天地的主旋律。
但苏毅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体内的剧痛依旧在肆虐。道基如同被无数利刃反复劈砍过的朽木，遍布着深浅不一的裂痕。混沌尘心搏动得异常沉重，赤金魂日的光芒也显得有些黯淡，艰难地燃烧着，修复着被强行撕裂又剥离的创伤。尘心深处，那丝暗红色的守护道痕微光，更是微弱得几乎熄灭，在方才那狂暴的法则冲突和葬灰天意志的强行剥离下，它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此刻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消散。
然而，比这肉身的创伤更深的，是道心被那“一扫”犁出的沟壑。
贪婪的野望被碾碎。
噬道的捷径被堵死。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废墟，和对自身存在、对这条守墓之路的……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拷问。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试图重新拾起脚边那把同样破旧的扫帚。覆盖鳞甲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帚柄，那沉甸甸的、属于无尽岁月的冰凉感，此刻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嘲弄。
拾起。
佝偻下背脊。
一步。
一挪。
一扫。
动作比之前更加滞涩，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道基的裂痕，带来钻心的痛楚。返虚空灵的心境，被那“一扫”彻底击穿，再也无法维持绝对的平静。深陷的眼窝中，混沌魂漩旋转得异常缓慢，倒映着脚下被拂开的尘埃，以及尘埃之下……那更深沉、更古旧的灰白。
他不再敢尝试运转《九幽噬道经》。
那恐怖的、源自不同纪元法则核心的冲突反噬，以及葬灰天意志最后冰冷的剥离，还有老乞丐那抹去一切的“一扫”，如同三重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神魂深处，带来的是源自本能的、对“噬道”的强烈恐惧与排斥。
吞噬……等于自毁。
等于……引来那终结一切的帚尖！
他只能扫。
麻木地、机械地、带着沉重的伤痛和更沉重的绝望，重复着这永恒徒劳的动作。
沙……沙……沙……
帚尖划过，推开尘埃，露出下方更古老的灰烬。这一次，苏毅返虚魂识的感知，在剧痛与绝望的夹缝中，被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他不再试图攫取，而是……被迫“看”得更深。
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破碎的法则碎片光点。
他看到的是……烙印！
在那些最古老、气息最苍凉的尘埃深处，在被扫帚短暂拂开的刹那，他“看”到了！
那不是法则碎片，而是一幅幅……凝固的、破碎的、属于某个彻底消亡纪元的……存在烙印！
他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生机勃勃的璀璨星河，无数星辰闪耀着文明的光辉。然而下一瞬，所有的光芒骤然熄灭，星辰如同被吹熄的蜡烛，无声无息地化为冰冷的、死寂的顽石，最终在无形的伟力下崩解，化为尘埃！那崩解的过程，那亿万生灵瞬间归于虚无的绝望与不甘，如同最凄厉的无声呐喊，被永恒地烙印在那一粒粒尘埃的核心！
他看到一座顶天立地、铭刻着无尽玄奥道痕的宏伟神山，神光万丈，仙音缭绕，是某个辉煌神道的中心。但一道无法形容其色、无法言喻其质的“灰线”，如同天罚之刃，无声无息地掠过神山之巅！神光湮灭，仙音断绝，山体连同其上无尽强大的神祇、虔诚的信徒，如同沙堡般无声坍塌、风化，最终只留下最核心的一缕……不甘寂灭的山魂烙印，沉沦于尘埃！
他看到一片孕育了奇异生命的碧绿汪洋，巨兽遨游，灵植参天，充满了蓬勃的造化之力。然而，海水瞬间冻结，不是寒冰，而是绝对的“死寂”！所有的生命，连同那磅礴的造化之力，在万分之一刹那被凝固、抽干，化为干枯的、布满灰白裂纹的雕塑，最终在时间的风化下，碎成齑粉！那被强行夺走生机的、属于整个海洋意志的悲鸣，烙印在尘埃深处，沉重得令人窒息！
一幅幅破碎的画面，一种种截然不同的、却同样走向终末的绝望烙印，在帚尖拂过的瞬间，如同走马灯般在苏毅的魂识中闪现、破碎、沉沦。
这些烙印，不再是可供吞噬的“道骸”，而是……被埋葬纪元本身留下的……墓志铭！是它们存在过、辉煌过、最终又彻底消亡的……最后印记！
它们比法则碎片更沉重！因为它们承载的，不仅仅是破碎的“道”，更是整个纪元的“生”与“死”！是亿万万生灵在归于虚无前，最后的挣扎、绝望、不甘、以及……对自身存在被彻底抹除的……终极恐惧！
苏毅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道基的伤痛，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被这无数破灭纪元最后烙印所引发的……共鸣与战栗！
他看到了青牛村的影子！
看到了那三百七十一张被冰封的、扭曲痛苦的面孔！
看到了他们守护家园至死，最终化为冻土深处绝望烙印的结局！
守护……即埋葬！
他守护葬灰天万载，埋葬一个纪元。
青牛村民守护家园，最终埋葬了自己。
而这些被扫帚拂开的尘埃深处，那些辉煌的星河、宏伟的神山、浩瀚的碧海……它们何尝不是在守护着自己的存在？守护着其中的文明、生命、辉煌？
但最终，它们都被埋葬了。
被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名为“终末”的力量……埋葬！
葬灰天……守的……不是墓！
守的……是终末本身！
是这埋葬了无数纪元、并将继续埋葬下去……永恒轮回的……归墟之则！
而他苏毅，手持扫帚，一步一挪一扫……
他并非在清扫尘埃。
他是在……为这些被埋葬的纪元……擦拭墓碑！抚平它们存在过的……最后痕迹！让这终末的轮回，显得更加……干净！更加……彻底！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带着灵魂被洞穿的痛苦，从苏毅胸腔深处迸发出来！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扫帚！
啪嗒。
破旧的扫帚脱手，摔落在厚厚的尘埃里，溅起一小片灰白的涟漪。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灰烬之上！覆盖着混沌神纹鳞甲的双手深深插入尘埃，支撑着剧烈颤抖的身躯。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身下那片被他双手搅动的灰白，混沌魂漩疯狂旋转，倒映着无数破碎纪元的终末烙印，以及……那永恒扫地的、佝偻麻木的身影！
绝望！
比青牛冻原更深沉！
比道基崩碎更彻底！
那是一种洞悉了自身存在本质、洞悉了这守墓职责终极真相后的……存在的虚无感！
守墓纪元……
他守的，是注定被埋葬的一切。
他扫的，是终末轮回的灰。
他本身……亦是这灰烬的一部分，是终末轮回中……一个徒劳的、擦拭墓碑的……尘埃！
沙……沙……沙……
老乞丐的扫地声，依旧在不远处单调地重复着，如同为这跪倒在尘埃中的身影，敲响着永恒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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