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京城最后一丝喧嚣吞没时,林炙仍立在窗边。窗纸上印着他瘦挺的影子,指尖无意识地着砚台边缘,那里还留着下午周掌柜送来的火椒干碎屑——暗红如血,碾开时呛得人喉头发紧,却正是支撑起“炙味斋”半壁江山的命脉。
“东家,车马都备妥了。”门外传来李墨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年人藏不住的兴奋,又掺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是他跟着林炙的第三年,从最初只会捧着账本脸红,到如今能独当一面去跟漕帮周旋,却还是头回见东家这般决绝的模样。
林炙转过身,烛光在他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案上摊着张泛黄的舆图,西南边陲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个醒目的圈,旁边潦草写着“瘴疠”“蛮夷”“路途险”几个字。他指尖点在那圈上,声音比寻常沉了几分:“周掌柜那边,都交代清楚了?”
“周叔说您放心,铺子的事他盯着,只是……”李墨挠了挠头,把后半句“他让您务必当心”咽了回去。这几日京城里风言风语没断过,“炙味斋”的火椒供应突然断了三成,几家同行明里暗里派人打探,连宫里采办的公公都遣人来问过两回。谁都知道,没了火椒这味魂,那些能辣得人鼻尖冒汗的招牌菜,就成了没牙的老虎。
林炙拿起案上的包袱,掂量了两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用油纸包了三层的火椒样本,还有一封兵部老友写的介绍信——据说西南那边新换了总兵,是位吃硬不吃软的主儿。“明日卯时出发,你把那本《蛮语辑要》带上,路上咱们得抓紧学几句。”
李墨应了声,目光扫过林炙鬓角新添的几缕白。自打三个月前,常供火椒的商队在秦岭遇了劫,东家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库房里的存货眼看着见了底,派去寻新货源的人要么空手而回,要么带回的火椒辣度不够,炒出来的菜总差着点意思。昨日傍晚,最后一家供货商派人来说,往后火椒要涨价三成,还只肯按月供货,那语气里的拿捏,明摆着是看准了“炙味斋”离不得这东西。
“他们总以为,没了他们的火椒,我林炙就成了砧板上的肉。”林炙忽然低笑一声,烛光在他眼底跳了跳,“可他们忘了,这世上的生意,从来不是谁握着货,谁就能说了算。”
李墨没接话,只是默默把舆图折好塞进怀里。他知道东家这话里的意思。上个月东家让人查过,市面上流通的火椒,十有八九都来自西南边陲的某个无名小镇,只是那里常年被土司把持,又挨着瘴气弥漫的密林,寻常商人根本不敢深入。那些倒腾火椒的供货商,不过是在边境做着转手的生意,真正的源头,始终藏在迷雾里。
天蒙蒙亮时,两辆青布马车己悄无声息地驶出东首门。车轮碾过结着薄霜的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林炙坐在头辆车里,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城墙渐渐缩成一道灰影。城门口的守军显然得了周掌柜的打点,只是例行公事地看了眼路引,便挥手放行。
“东家,您说那火椒原产地,真像传闻里说的,长在火山边上?”李墨抱着个暖炉凑过来,哈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成霜花。他前几日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过,西南有座活火山,山脚下的泥土是红的,长出来的辣椒能辣得老虎都退避三舍。
林炙指尖敲了敲膝盖,目光落在车外掠过的萧瑟田埂上:“传闻多是添油加醋,不过有一点错不了——能长出那般烈性子的东西,水土定是极特别的。”他想起去年冬天,有个从西南逃荒来的老农用两串火椒换了两个馒头,那辣椒红得发紫,咬一口能从舌尖辣到天灵盖,却带着股奇异的果香。后来他让人按老农说的方向去寻,却只找到一片被山洪冲毁的村寨。
马车走了约莫半月,官道渐渐变成了蜿蜒的山路。起初还能见到零星的驿站,后来连人家都少见了,路边时常能看到倒伏的枯骨,被野狼啃得只剩半截。李墨起初还敢掀开帘子西处张望,后来见得多了,便只敢缩在车里翻那本《蛮语辑要》,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水”“火”“交易”之类的词。
这日傍晚,马车刚转过一道山梁,忽然被几个穿着兽皮的汉子拦住。他们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长刀,脸上涂着靛蓝色的花纹,嘴里哇啦哇啦说着什么,眼神里满是警惕。李墨吓得手一抖,怀里的书掉在地上,正想去摸腰间的匕首,却被林炙按住了手。
“别动。”林炙低声道,缓缓推开车门。他从包袱里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火椒干,撕开一角,浓郁的辛辣味瞬间散开。那几个汉子闻到气味,眼睛忽然亮了,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指了指火椒,又指了指山深处。
李墨赶紧翻书,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滑:“东家,他好像说……这是‘神果’,问咱们是不是要去‘神山’?”
林炙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递过去。那汉子接过银子,用牙咬了咬,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黑的牙。他朝身后的人喊了句,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翻身跳上旁边的一匹矮脚马,示意跟着他走。
马车跟着那汉子往山里走,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木渐渐变成了奇异的模样——树干上缠着碗口粗的藤蔓,叶片大得能遮住半个人,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从头顶掠过,发出尖锐的啼鸣。林炙注意到,路边的泥土果然是暗红色的,踩上去软乎乎的,像是掺了什么东西。
“东家,您看那是什么?”李墨忽然指着远处。夕阳的余晖里,隐约能看到一片错落的竹楼,竹楼周围的田埂上,种着密密麻麻的植物,红得像一片燃烧的海。
林炙的心猛地一跳。他掀开车帘,定定地望着那片红色。即便隔着老远,似乎也能闻到那股熟悉的辛辣味,比京城里能买到的火椒浓烈十倍不止。
那领头的汉子回头看了他一眼,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指了指那片红,嘴里吐出两个生硬的汉词:“火……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林炙回头,只见尘土飞扬中,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倨傲的笑。他看到林炙的马车,勒住缰绳,朗声道:“前面可是‘炙味斋’的林东家?在下王承业,有礼了。”
林炙皱眉。这王承业是京城“百味楼”的掌柜,向来与“炙味斋”不对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承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慢悠悠地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是来寻火椒源的。只是没想到,林东家倒是比我快了一步。”他目光扫过远处那片红色,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不过,这西南地界的规矩,可不是谁先到,就算谁的。”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人忽然抽出了腰间的刀。寒光在夕阳下一闪,映得林炙眼底的血色瞬间褪去。而那片燃烧般的红色田埂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根镶嵌着红宝石的权杖,杖头的宝石在暮色中闪着诡异的光。
那领头的兽皮汉子看到黑袍人,突然脸色煞白,翻身下马,对着那人的方向重重跪下,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像是在求饶。
林炙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忽然意识到,他们找到的或许不是救命的火种,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而那片红得惊心动魄的火椒田深处,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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