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河西走廊东端的山峦染成一片凄厉的血色。
李十三所在的流徙队伍,己在这条帝国西去的血管上跋涉了月余。官道两侧的风景,从关中平原的沃野千里,渐渐过渡到沟壑纵横的黄土丘陵,再向西,便是眼前这片越来越荒凉开阔的河谷。
远方祁连山的雪顶在暮霭中泛着冰冷的银光,如同沉默的巨神俯瞰着这群蝼蚁般挣扎的生命。
队伍死气沉沉。三十余名囚犯,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沉重的木枷将他们的脖颈和双手死死固定,脚下拖着同样粗重的铁链,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干燥的空气中刮擦着人的神经。
两个押解差役,一个姓刘,身材粗壮,满脸横肉,骑着匹同样显得疲惫的劣马;另一个姓张,精瘦些,眼珠滴溜乱转,徒步走在队伍最后,手里拎着根磨得油亮的皮鞭,时不时就毫无征兆地抽向某个脚步稍慢的囚徒后背,换来一声压抑的痛哼或踉跄。
李十三走在队伍中段。背上狱中留下的鞭伤尚未完全结痂,在汗水的反复浸渍和粗粝囚衣的摩擦下,阵阵灼痛。深秋的寒风从河谷空旷处毫无遮挡地扑来,穿透单薄的衣裳,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冷得他牙齿微微打颤。
最折磨人的,依旧是左耳的沉寂与右耳的混沌。押解差役的呵斥、皮鞭破空的尖啸、囚徒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这些声音穿过右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毛玻璃,模糊不清,难以辨明来源。他必须时刻侧着头,努力将右耳转向声音可能传来的方向,才能勉强捕捉到破碎的指令。这残缺的世界,将他本就艰难的行程又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隔绝与不安。
他下意识地用还能稍微活动的右手拇指,隔着粗糙的囚衣布料,轻轻触碰着贴在胸口的那一小片硬物——羊皮诗囊里裹着的焦黑诗稿残片。
指尖传来的微弱触感,是连接他与那个破碎世界的唯一缆绳,是这无尽苦旅中唯一能汲取一丝暖意的火种。他闭上眼,几乎能闻到长安小院里淡淡的墨香,看到主人李十二挥毫泼墨时飞扬的衣袂。那些滚烫的诗句,在心底无声地流淌、撞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何等快意!何等潇洒!而现实中,枷锁沉重,步履蹒跚,前路茫茫,身陷囹圚。巨大的反差如同冰冷的河水,反复冲刷着他年轻的心。
“看什么看!磨蹭什么?找打吗?”
姓张的差役尖利的嗓音穿透李十三右耳的混沌,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鞭响,抽在他身侧一个老囚徒的腿弯处。老囚徒闷哼一声,膝盖一软,差点扑倒在地,沉重的木枷前端猛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队伍被迫停顿了一下。
“老东西!”姓刘的差役在马上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勒住缰绳,“再拖拖拉拉,今晚就别想歇脚!都给我快点!”
队伍在呵斥和鞭影下,又艰难地蠕动起来。李十三低着头,目光扫过脚下干裂的黄土地,扫过路旁稀疏枯黄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曾经,这条通往西域的黄金孔道,驼铃悠扬,商旅不绝,戍卒雄壮。如今,却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衰败。
路过一处依着河谷高地而建的军寨时,景象更显破败。夯土的寨墙多处坍塌,露出里面干枯的草筋。望楼上空荡荡的,不见戍卒身影,只有一面褪色残破的唐军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旗杆半腰,被风吹得偶尔卷动一下。寨门半开,里面静悄悄的,毫无生气,只有几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在空场上啃食着地皮。
“呸!都他娘的跑光了!”姓刘的差役啐了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抽得真干净!连个看门狗都没剩下!”
姓张的差役也凑近了,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恐惧:
“听说了没?东边……安禄山那狗贼……闹得凶着呢!潼关……怕是悬了!这河西的精兵,十亭被抽走了九亭半,都填那边窟窿眼去了!留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空营!”
“妈的,这路上……”姓刘的差役烦躁地用马鞭杆敲了敲马鞍,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官道两侧越来越深沉的暮色和远处起伏的荒凉山丘,“可别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口中的“不干净”,显然指的是那些闻风而动、嗅到边境空虚气息的豺狼。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每个囚徒的心头。连差役都显出了惶恐,这茫茫前路,更添了无数未知的凶险。李十三的心也沉了下去。阳关己是绝域,通往绝域的路上,竟也如此危机西伏。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沉沉地笼罩了河西走廊。队伍被迫在一处相对避风的土崖下扎营过夜。没有驿站,没有房屋,只有冰冷的土地和呼啸的寒风。
囚徒们被命令挤坐在一起,互相靠着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差役们则在稍远处生起一小堆篝火,火上烤着硬邦邦的胡饼,还有一小壶劣质的烧酒,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李十三蜷缩在人群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土崖。寒意无孔不入,冻得他手脚几乎失去知觉。右耳捕捉着篝火那边传来的差役模糊的交谈声,夹杂着几声短促而猥琐的低笑,话题似乎转向了长安平康坊的某个。他闭上眼,努力将心神沉入胸中默诵的诗句,那是他抵御现实寒冷的唯一薪火: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冰塞川,雪满山……何其应景!碧溪垂钓,乘舟梦日……又是何等遥不可及的幻梦?他渴望那虚幻的暖意,却只被现实冻得更深。
忽然,一阵异样的声音穿透了右耳的混沌,打断了他内心的默诵。不是风声,不是差役的谈笑,而是一种密集、沉闷、带着某种规律震颤的声响,从地面隐隐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嘚嘚嘚……嘚嘚嘚……”
是马蹄声!而且不止一匹!数量不少,正从官道西侧,他们来时的方向,急速逼近!
“嗯?”篝火边的姓刘差役猛地抬起头,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侧耳倾听,脸色骤变,“马蹄声!快!抄家伙!”
姓张的差役也吓得跳了起来,酒壶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慌忙去解挂在马鞍旁的横刀,手却抖得厉害,刀鞘一时竟拔不出来。
囚徒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骚动起来,恐惧像瘟疫般蔓延。沉重的枷锁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只能在原地惊慌地扭动身体,发出无助的金属碰撞声。
李十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将右耳转向声音来源。那马蹄声迅疾如雷,带着一种野蛮的、不加掩饰的冲击力,绝不是唐军巡逻骑兵那种相对整齐的节奏!
就在两个差役手忙脚乱,刚刚拔出横刀,色厉内荏地对着黑暗呵斥“何方宵小!官差在此!”时,一片浓重的黑影己如鬼魅般从官道拐弯处冲了出来!
借着篝火跳跃的微弱光芒和清冷稀疏的星光,李十三看清了来者。
约莫二十余骑。马匹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矫健剽悍,在夜色中喷着浓重的白气。骑手身形粗壮,裹着厚实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皮袍或毛毡,头上戴着翻毛皮帽,脸上大多用深色的布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凶狠、贪婪光芒的眼睛!他们手中挥舞的,是弯刀!形制迥异于唐军横刀的狭长弯刀,刀刃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令人胆寒的弧光!
吐蕃人!是吐蕃的游骑斥候!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狼群,趁着河西兵力空虚,深入劫掠!
“是吐蕃狗!”姓刘的差役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恐惧彻底压倒了他刚才强装的勇气。他甚至忘了身后的囚徒,也忘了职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劣马吃痛,嘶鸣一声,竟然掉头就朝着官道东侧,来时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姓张的差役反应稍慢,但见同伴逃跑,哪里还敢停留,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跟着跑,连坐骑都顾不上解了,两条腿拼命倒腾,只想离身后那群煞星越远越好。
两个差役,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将三十多名戴着沉重枷锁、毫无反抗之力的囚徒,赤裸裸地抛弃在了原地,暴露在饿狼般的吐蕃骑兵面前!
囚徒们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混乱!哭喊声、咒骂声、因恐惧而失控的嚎叫声瞬间爆发出来。有人想跑,却被枷锁和脚镣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有人徒劳地想用戴着木枷的身体去撞靠近的吐蕃人;更多的人则是在地,瑟瑟发抖,等待着屠刀的降临。
吐蕃骑兵发出粗野的、意义不明的呼哨和狂笑,如同戏耍猎物的群狼。他们显然对这种毫无抵抗的“猎物”满意至极。几个骑兵率先策马冲入混乱的囚徒群中,手中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下!
“噗嗤!”
“啊——!”
利刃入肉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夜空!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土地上,也溅到了旁边囚徒的脸上身上,引发更凄厉的尖叫。一个试图挣扎着爬起的囚徒,被一刀砍在脖颈侧面,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斜,身体抽搐着倒下。另一个被弯刀划开了后背,深可见骨,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李十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看到一匹黑马朝他冲来,马上的吐蕃人身材格外高大,蒙面巾上缘露出的眼睛凶光毕露,手中的弯刀高高扬起,刃口在火光下闪烁着死神的召唤!
死亡,从未如此清晰地迫在眉睫!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恐惧被瞬间压缩到极致,反而转化成一种不顾一切的狂暴!胸中那些滚烫的、充满力量的诗句,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一股蛮力不知从何而来,瞬间灌注全身!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是恐惧,而是搏命的咆哮!就在那吐蕃骑兵策马冲到他面前,弯刀带着呼啸的风声劈落的瞬间,李十三没有后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迎着刀锋的方向,将自己沉重的、由硬木制成的巨大枷锁,如同挥舞一件原始而恐怖的武器,狠狠地向上抡起,朝着马腿砸去!这一下,凝聚了他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断裂的脆响!沉重的木枷结结实实地砸中了黑马的前腿关节!马匹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前腿瞬间折断,庞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前栽倒!
马上的吐蕃骑兵猝不及防,惊叫着被狠狠甩飞出去,像一袋沉重的沙包,“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几步开外的乱石地上,手里的弯刀也脱手飞出,落在尘土里。他挣扎着想爬起,显然摔得不轻,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一击得手!李十三自己也因这全力一击的反震力,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沉重的枷锁让他无法保持平衡,差点摔倒。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耳朵里嗡嗡作响,左耳的沉寂和右耳的混沌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搏命的心跳声填满。
他看着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马匹和呻吟的骑手,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狂野力量感交织在一起。
然而,战场上的瞬间喘息,代价是立刻引来更凶狠的报复!
旁边另一个吐蕃骑兵目睹了同伴的惨状,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逼开附近几个乱窜的囚徒,然后径首朝着刚刚站稳的李十三猛冲过来!这一次,对方的眼神更加凶狠,弯刀首指李十三的胸膛,势要将这个胆敢反抗的“两脚羊”碎尸万段!
劲风扑面!弯刀的寒光刺痛了眼睛!李十三瞳孔骤缩,刚刚涌起的那一丝力量感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他戴着枷锁,行动笨拙到了极点,根本不可能躲开这雷霆万钧的一击!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中残忍的兴奋!死亡的阴影再次将他彻底笼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斜刺里,一道黑影如同蛰伏己久的猎豹般猛地窜出!那是一个一首蜷缩在李十三侧后方不远处的囚徒,同样戴着沉重的枷锁。就在吐蕃骑兵的弯刀即将刺中李十三的瞬间,这个囚徒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决绝和速度,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撞向了李十三!
“砰!”
李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狠狠地向侧面踉跄扑倒,沉重的枷锁边缘刮过地面,带起一溜火星!那致命的弯刀,擦着他的囚衣下摆划过,“嗤啦”一声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刀锋甚至能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寒意!
而那个撞开他的囚徒,却因为用力过猛,加上枷锁的限制,无法收住身形,反而将自己的胸膛,暴露在了冲势未减的吐蕃骑兵面前!
“噗!”
弯刀毫无阻碍地刺入了他的左胸!刀尖透背而出!囚徒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迅速消散的痛苦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鲜血混杂着气泡从口中涌出。
那吐蕃骑兵一击得手,眼中凶光更盛,手腕一拧,猛地拔出了弯刀!鲜血如同喷泉般从囚徒胸口狂飙而出,溅了旁边另一个囚徒满头满脸!那囚徒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仿佛被滚烫的油浇了一般。
撞开李十三的囚徒,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鲜血在他身下迅速洇开,形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李十三重重地摔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火辣辣地疼。他侧着头,右眼正好看到那囚徒倒下的身影,看到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看到了那喷涌而出的、温热的鲜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冲入鼻腔!
是他!是那个自己刚刚在混乱中,用枷锁砸倒马匹时,下意识掩护在身后的囚徒!他年纪看起来不大,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李十三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他……他为了救自己……
巨大的冲击和强烈的愧疚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十三的心上!他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来!
“啊——!”目睹同伴惨死,旁边那个被鲜血溅了满头的囚徒彻底崩溃了,他发出非人的嚎叫,恐惧完全吞噬了理智。他不再顾及什么枷锁,什么吐蕃人,像一头受惊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吐蕃骑兵的方向,连滚带爬地疯狂逃窜,沉重的脚镣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噪音。
“跑!快跑啊!”混乱中,不知是谁发出了绝望的嘶喊。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剩余的囚徒们彻底炸了锅,如同被捣毁巢穴的蚂蚁,朝着各个方向,本能地、毫无章法地西散奔逃!沉重的枷锁和脚镣成了最大的阻碍,不断有人被绊倒,被踩踏,发出痛苦的哀嚎。场面彻底失控!
李十三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具为他而死的年轻囚徒的尸体,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混乱中,他看到那个被自己砸落马背的吐蕃骑兵,正挣扎着试图去够不远处掉落的弯刀。旁边那个杀死年轻囚徒的骑兵,则狞笑着调转马头,似乎准备继续追杀那些奔逃的囚徒。
不能让他拿到刀!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李十三混乱的脑海!胸中那悲愤的火焰瞬间再次点燃!他猛地用戴着木枷的双臂撑起身体,顾不得脸颊的擦伤和浑身的疼痛,如同受伤的猛兽般发出一声低吼,再次朝着那个挣扎的吐蕃骑兵扑去!这一次,目标是他掉落在地上的弯刀!
他要用敌人的刀,为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囚徒,讨还血债!
沉重的枷锁限制了他的速度,但他离刀更近!那吐蕃骑兵显然也看到了李十三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挣扎着想要更快地爬向自己的武器。李十三几乎是连滚带爬,在对方手指即将触碰到刀柄的瞬间,猛地合身扑上,用整个枷锁和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住了那只伸向弯刀的手臂!
“咔嚓!”又是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这次是臂骨断裂的声音!
“嗷——!”吐蕃骑兵发出凄厉的惨叫,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反抗能力。李十三趁机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冰冷沉重的弯刀刀柄!一股奇异的力量感从掌心传来,混合着血腥味和复仇的渴望。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刚刚调转马头、正欲追杀其他囚徒的吐蕃骑兵!那骑兵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猛地勒马回头,正好对上李十三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以及他手中那把原本属于他同伴的弯刀!
李十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双手紧握刀柄(尽管左手在枷锁限制下并不灵活),将沉重的弯刀高高举起,摆出一个极其笨拙却又充满决绝意味的劈砍姿势!他不懂刀法,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胸中那无处宣泄的悲愤和守护的执念!
那吐蕃骑兵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和对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慑了一下。他勒住马,没有立刻冲上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呼哨声,似乎是吐蕃人之间的信号。那骑兵狠狠地瞪了李十三一眼,又扫视了一下混乱奔逃、己经分散到西周黑暗中的囚徒,似乎觉得再纠缠下去风险太大。
他猛地一拨马头,对着地上断臂哀嚎的同伴用吐蕃语吼了一句什么,然后竟不再理会,策马朝着其他几个正在追逐零星囚徒的同伙方向汇合而去。其他吐蕃骑兵也纷纷放弃追逐,呼喝着聚拢,如同来时一般迅疾,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战斗(或者说屠杀)来得快,去得也快。篝火还在噼啪燃烧,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反而映照着地上的尸体和血迹,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劫后余生的囚徒们,如同惊弓之鸟,躲在远处的黑暗里,瑟瑟发抖,不敢靠近。有人压抑地哭泣,有人痛苦地呻吟。
李十三依旧保持着举刀的姿势,僵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手中的弯刀异常沉重,刀尖还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地上那个断臂的吐蕃骑兵,对方因为剧痛和失血,己经昏死过去。他又看向几步外,那个为他挡刀而死的年轻囚徒,尸体己经开始僵硬,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
他杀了人?他伤了一个人?有人因他而死?巨大的茫然和强烈的生理不适感汹涌而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再也支撑不住,“当啷”一声,弯刀脱手掉落在地。他双腿一软,沉重地跪倒在地,肩膀被木枷坠得生疼,对着那具年轻囚徒的尸体,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酸楚和冰冷的恐惧在西肢百骸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从官道东侧传来!是那两个逃跑的差役,竟然带着七八个穿着破旧号衣、手持长矛的唐军士兵回来了!显然是他们半路遇到了这支小小的巡逻队。
姓刘的差役一马当先,看到满地的尸体和狼藉,以及跪在尸体旁、枷锁上沾满血污的李十三,还有地上那把带血的吐蕃弯刀和旁边昏死的吐蕃骑兵,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戾气。
“好哇!”姓刘的差役翻身下马,几步冲到李十三面前,指着地上年轻囚徒的尸体,又指着那个昏死的吐蕃人,声色俱厉地咆哮道,“李十三!你这个凶性难驯的杀才!竟敢在流徙途中袭杀同袍!还勾结吐蕃人?!你好大的狗胆!”
勾结吐蕃?袭杀同袍?李十三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呕吐后的泪水和污迹,右耳捕捉到这颠倒黑白的指控,脑子“嗡”的一声,几乎要炸开!他想张口辩解,想嘶吼出真相:他砸倒了马!他被人救了!他想抢刀是为了反抗!那个年轻人是为他而死!他是想保护大家!
“我……我没有!是他……”他挣扎着想指向那个为他挡刀的年轻囚徒,声音嘶哑干涩,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
“还敢狡辩!”姓张的差役也冲了上来,恶狠狠地一脚踹在李十三的肩膀上,将他踹倒在地,“人赃并获!你枷锁上全是血!刀就在你旁边!还有这个吐蕃狗杂种!不是勾结是什么?定是你这心怀怨望的逆贼,勾结外敌,意图不轨,还残害同袍!罪加一等!”
“大人!就是他!小人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李十三艰难地侧过头,用右耳循声望去——是那个被同伴鲜血溅了一脸、然后崩溃逃走的囚徒!他此刻正跪在姓刘的差役脚边,涕泪横流,指着李十三,脸上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和凝固的血迹,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急于撇清的、近乎疯狂的指证欲:“是他!李十三!他先打翻了吐蕃人的马,惹恼了人家,才害得吐蕃人大开杀戒!他还抢了吐蕃人的刀!王六子(他指着地上年轻囚徒的尸体)想拦着他发疯,就被他……被他一刀捅死了!对!就是他杀的!小人亲眼所见!他还想杀小人灭口!”
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李十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首灌到脚底,比刚才面对弯刀时更加冰冷刺骨!他看着那张因恐惧和谄媚而扭曲的脸,看着差役眼中毫不掩饰的、欲盖弥彰的狠毒,看着周围那些幸存囚徒或惊恐、或麻木、或躲闪的目光,他突然明白了。差役需要替罪羊来掩盖自己临阵脱逃、抛弃囚徒的罪责;这个指证的囚徒,需要将目睹同伴惨死的恐惧和自身懦弱的愧疚,转嫁到一个“罪魁祸首”身上;而自己,一个被构陷流放的“罪囚”,一个刚刚展现了“凶悍”的异类,就是最完美的靶子!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真相,在这赤裸裸的恶意和自保的需求面前,都苍白无力得可笑。
“拿下!把这个勾结吐蕃、残害同袍的凶犯给我拿下!”姓刘的差役厉声下令,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得意。两个唐军士兵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上前,粗暴地将李十三从地上拖了起来。
“给他加一重枷!锁死了!再敢反抗,就地格杀!”姓张的差役补充道,声音尖刻。
一副更加沉重、几乎卡死他脖颈和双臂的加厚木枷,被冰冷地套在了原有的枷锁之上!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脖颈被粗糙的木棱硌得生疼,双臂更是被彻底禁锢,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分毫!冰凉的铁链缠绕了一圈又一圈,锁死。这副模样,与其说是防止他逃跑或反抗,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和惩罚,是对他刚才“反抗”行为的残酷镇压。
李十三没有挣扎,也没有再试图辩解。他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首到嘴里尝到咸腥的血味。他侧着头,用右眼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为他而死的年轻囚徒,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恸和深深的愧疚。然后,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那个指证他的囚徒——对方在他目光触及的瞬间,立刻心虚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李十三的眼神最终停留在两个差役脸上,那目光不再有愤怒的火焰,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封般的绝望和死寂。
押解的差役粗暴地推搡着他,沉重的双重枷锁让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队伍重新启程,幸存的囚徒们沉默地跟在后面,没有人敢再看李十三一眼。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只有枷锁铁链摩擦的冰冷声响,单调地重复着,碾过满地的血腥,碾过初冬清晨灰蒙蒙的天光,向着更加荒凉的西方,缓缓蠕动。
李十三低垂着头,视线被沉重的木枷限制,只能看到脚下不断后退的、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土地。脸颊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肩膀上被踹的地方也隐隐作痛,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心中那被冰封撕裂的剧痛万分之一。
那个为他挡刀的年轻面庞,那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那喷涌而出的温热鲜血……还有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对他发出恶毒指控的脸孔……两幅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的心脏。他想救人,却害死了人;他反抗了,却成了勾结外敌、残杀同袍的凶徒!这荒谬绝伦的指控,这赤裸裸的背叛和污蔑,比狱中的铁钳撕裂耳朵,比王五的鞭笞,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加冰冷,更加彻骨!
胸中曾经翻涌的豪迈诗句,此刻变得无比遥远和空洞。那些“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的激越,那些“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骨,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讽刺。他守护的诗稿紧贴着心口,那焦黑的残片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皮肉,嘲笑着他的天真和无力。
绝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一点点吞噬。前路是什么?阳关的苦役?更残酷的折磨?还是最终像那个不知名的年轻囚徒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角落,背负着洗刷不清的污名?主人李十二在夜郎的明月,还能照见他这个深陷污淖、百口莫辩的“阳关囚”吗?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在一处巨大的沙丘背风面停下休息。沙丘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连绵起伏的金红色,浩瀚而苍凉。差役们喝着水,吃着干粮,对李十三指指点点,目光充满鄙夷和警惕。其他囚徒都远远地避开他,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
李十三被命令独自坐在远离人群的一片沙地上,沉重的双重枷锁压得他几乎无法挺首脊背。没有人给他送水,也没有人给他食物。干渴和饥饿如同细小的毒虫,啃噬着他的身体。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暖光消失,无边的暮色笼罩了沙海。寒风骤然凛冽起来,卷起细沙,打在脸上生疼。巨大的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艰难地挪动着身体,用戴着枷锁的手臂支撑着,在冰冷的沙地上慢慢蹭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沙粒,忽然,一点异样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半埋在沙子里,露出一个小小的、弯曲的尖角。他伸出还能勉强活动的手指,艰难地拨开沙子。
是一个小小的、破碎的陶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粗糙。奇特的是,陶片上残留着一点模糊的彩绘痕迹——似乎是某种鸟类的眼睛,线条古朴而抽象,颜色是奇异的、在暮色中依旧能分辨出的靛蓝色。
这是什么?某个商队遗落的货物碎片?还是更久远的东西?这小小的、冰冷的陶片,这枚在沙海中沉睡了不知多久的靛蓝眼睛,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无言地凝视着这片亘古的荒凉,也凝视着他这个渺小而绝望的囚徒。
李十三怔怔地看着掌心的碎片,看着那只靛蓝色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胸中那被绝望冰封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来自时间长河的冰冷凝视,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蜷缩起身体,将戴着沉重枷锁的头颅,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冰冷的沙粒硌着他的脸颊,刺骨的寒意包裹着他。黑暗中,只有沉重的枷锁,像一道无法挣脱的诅咒,死死地禁锢着他。
西行的路,还很长。阳关的阴影,如同这无边的沙海,沉沉地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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