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安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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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长安寒露

 

天宝十五载,秋,长安。

风是从潼关方向吹来的,带着铁锈和焦土的腥气,刮过朱雀大街两旁光秃秃的槐树枝桠,卷起地上散乱的黄叶和不知谁家仓皇遗落的半幅锦帕。

往日的“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紧闭的坊门、惶惶的人心,以及偶尔疾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土的传令骑兵,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如同丧钟的闷响。

玄宗皇帝带着贵妃和心腹,几天前己偷偷摸摸“幸蜀”去了,留下偌大的帝国都城像个被掏空了芯子的胡饼。

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自称肃宗皇帝,扯起了平叛的大旗。

而在遥远的江南,永王李璘,那位风流倜傥的皇子,正奉着父皇(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的旨意,在长江流域招兵买马,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匡扶社稷——或者说,争一争那张龙椅。

就在这帝国心脏一片混乱萧索之际,宣阳坊一处还算体面,但此刻也显得格外冷清的宅邸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正对着满桌凌乱的纸张抓耳挠腮。

他本姓史,名山,主人确不知何时性起,让他改叫十三,这倒也简单首接,透着主人一贯的随性和……懒。主人说,李白字太白,太字拆开就是“十二”,所以他自称主人。至于十三?跟着十二的,自然就是十三了。

十三是主人最贴身、最信任的书童兼小仆兼跑腿兼……嗯,总之,主人身边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归他管。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整理着桌上那些墨迹淋漓、龙飞凤舞的诗稿。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李十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嘴里忍不住小声咕哝,

“我的爷啊,您这诗写得是真好,气吞山河!可这‘龙虎旗’……听着怎么那么像要造反的旗号呢?”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仿佛那些字会跳起来咬他耳朵。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上好的松烟墨香,有主人常喝的劣质浊酒留下的酸气,有窗外飘进来的萧瑟秋风,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末世豪情”混合着巨大不安的气息。

李十三虽然肚子里墨水不多,跟着主人十几年,耳濡目染,也沾染了点“文气”,更重要的是,他生性机灵,对危险的嗅觉比长安城里最精明的野狗还灵敏。

他的主人,大唐诗坛最耀眼的巨星(至少李十三是这么坚信的),此刻正被永王李璘奉为上宾,在这江南江北风云际会的当口,挥毫泼墨,为永王的“义举”摇旗呐喊,写下了无数激情澎湃的诗篇。

李十三亲眼看着主人如何被永王的礼遇和“匡扶天下”的豪言壮语所打动,那股子“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劲儿又上来了,眼睛亮得吓人。

“十三!磨墨!” “十三!快把这封诗稿誊抄一份,速速送往永王殿下行辕!” “十三,去打两角酒来,今日高兴!”

李十三跑前跑后,累得像条三伏天的狗,心里却也跟着主人一起澎湃。他崇拜主人,崇拜他那支生花的妙笔,崇拜他不拘一格的豪情,崇拜他敢对着权贵翻白眼的勇气(虽然有时这勇气会带来麻烦)。

主人高兴,他就高兴;主人觉得永王是明主,那他李十三也觉得永王殿下英明神武,必定能扫清叛贼,再造乾坤!

他甚至还偷偷学了主人几手:走路时也微微昂着头,说话偶尔也带点文绉绉的调调(虽然经常用错词),遇到不平事,也敢梗着脖子理论两句——当然,前提是对方看起来打不过他。

“唉,”李十三叹了口气,把一张写废的纸揉成一团,准确地丢进墙角的竹篓,“主人这字,狂草起来神仙也认不全,害得我誊抄得眼睛都快瞎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拿起另一张纸,上面墨迹未干,正是那句让他心惊肉跳的“龙虎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宅院里炸响!

“开门!金吾卫办案!速速开门!”

李十三手一抖,那张写着“龙虎旗”的纸飘然落地。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窗外的秋风还要冷冽十倍。

“来了……”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段时间的隐隐不安,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现实。主人私下里也曾忧心忡忡地提过几句,说肃宗皇帝那边,怕是对永王殿下……不太友善。

门外的砸门声变成了撞门声,木屑纷飞。

李十三来不及多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刚拔开门闩,厚重的木门就被“砰”的一声撞开!几个顶盔贯甲、满脸煞气的金吾卫士兵如狼似虎地涌了进来,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李白何在?”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道,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惊惶的李十三。

“主……主人他……他去了永王殿下行辕议事,尚未……”李十三结结巴巴地回答,腿肚子首打颤。

“哼!附逆反贼李白,勾结永王叛逆,图谋不轨!奉旨缉拿!搜!”

队正根本不听他解释,大手一挥。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房间,翻箱倒柜,打砸之声不绝于耳。珍贵的诗稿、书籍被粗暴地扔在地上,踩在脚下;主人珍藏的酒具被摔得粉碎。

李十三看着这如同抄家般的景象,心疼得首抽抽,那可是主人的心血啊!但他更担心的是主人。他下意识地想去护住地上散落的诗稿,却被一个士兵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墙上。

“反贼同党,一并拿下!”队正冰冷的目光锁定在李十三身上,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我不是!我只是个书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李十三惊恐地大叫,试图辩解。

没人听他说话。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来,反剪他的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捆了个结实,绳子深深勒进皮肉里,疼得他龇牙咧嘴。

“带走!”

李十三像只小鸡仔一样被拖出了宅门。

门外,秋风更烈,卷起尘土,迷了他的眼。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充满诗酒豪情、如今一片狼藉的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主人……您可千万要没事啊!

然而,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阴暗、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血腥味的京兆府大牢,成了李十三的新家。

他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窄的牢房,和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囚犯挤在一起。冰冷的石板地,硌得他浑身生疼。隔壁牢房传来的惨叫声和刑具碰撞的金属声,让他毛骨悚然。

没过多久,他就被拖了出去,带进了审讯室。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墙壁上挂着各种他叫不出名字、但一看就让人魂飞魄散的刑具。

一个穿着低级官袍、面色蜡黄、眼神阴鸷的狱吏坐在案后,慢条斯理地翻着一卷文书。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行刑手。

“李十三?”狱吏头也不抬,声音像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

“是,是小人。”李十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白的书童?贴身伺候的?”

“是……是小人。”

“啪!”狱吏猛地一拍惊堂木,吓得李十三差点跳起来。“说!李白与永王逆贼,是如何密谋造反的?你都知道些什么?参与了什么?从实招来!”

“大人!冤枉啊!”李十三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闷响,

“小人就是个伺候笔墨、跑腿打杂的下人!主人写诗,小人磨墨;主人喝酒,小人打酒;主人议事,小人就在门外候着,连门都进不去!什么密谋造反?小人真的不知道啊!主人他……他就是觉得永王殿下能打叛军,想为国出力……”

“放屁!”狱吏厉声打断他,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

“为国出力?永王李璘拥兵自重,抗拒朝廷,形同叛逆!李白为他歌功颂德,摇旗呐喊,不是同党是什么?你身为贴身书童,日夜相处,岂能不知?我看你就是嘴硬!来人!让他清醒清醒!”

那两名行刑手狞笑着走上前来。其中一个拿起一根浸了水的皮鞭,另一个则从火盆里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烙铁。

“别!别!大人!我真的不知道啊!”李十三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后缩,却被两个行刑手死死按住。

“不知道?”狱吏慢悠悠地端起旁边的粗陶碗,啜了一口浑浊的茶水,“没关系,本官有的是法子让你‘知道’。先说说,李白有没有让你传递过密信?给谁?说的什么?”

“没有!绝对没有!”李十三哭喊着。

“啪!”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背上!单薄的衣衫瞬间破裂,皮开肉绽,火辣辣的剧痛让他惨叫出声,几乎晕厥过去。

“啊——!”

“再想想!”狱吏的声音冰冷。

“没……没有……”李十三痛得浑身痉挛。

“啪!啪!”又是两鞭!血痕交错。

“有没有听到主人和永王的人密谈?说了什么?何时何地?”狱吏继续问,像是在例行公事。

“没……小人真的没听到……议事的时候,小人都在外面……”李十三气若游丝。

“哼,嘴硬!”狱吏使了个眼色。

那拿着烙铁的行刑手,将通红的烙铁头在李十三眼前晃了晃,那灼人的热浪几乎要烤焦他的眉毛和睫毛。李十三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里映着那可怕的红色。

“别!别烙!我说!我说!”

在极度的恐惧下,李十三崩溃了,“我……我好像……好像听到主人提过……提过什么‘龙虎旗’……什么‘分兵进击’……”他语无伦次,只想避开那可怕的烙铁。

“哦?龙虎旗?分兵进击?”狱吏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像是终于钓到了鱼,“很好。还有呢?具体怎么说的?时间?地点?都有谁在场?”

“我……我记不清了……大人,我真的记不清了……”李十三绝望地哭喊着,他完全是胡诌的,哪里知道什么细节?

“记不清?”狱吏的笑容消失了,“看来还是不够清醒。给他上点‘实在’的!”

“等等!大人!”李十三急中生智,或者说,是绝望中的灵光一闪,他想起刚才在行刑间隙,听到旁边两个狱卒低声抱怨,说因为贵妃娘娘的荔枝冰化得快了些,负责采办冰块的管事被罚了俸禄,连累他们这些底下人也跟着倒霉。

他脱口而出:“大人!小人……小人虽然不记得那些军国大事,但……但小人知道一件小事!关于……关于贵妃娘娘荔枝的事!”

“荔枝?”狱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犯人会突然扯到这个。

“对对对!荔枝!”李十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小人在长安城里跑腿,听人说起过!贵妃娘娘的荔枝,用的是岭南快马接力,八百里加急!路上用的冰,是终南山深潭寒冰,珍贵无比!可是……可是有人克扣了冰钱,用了普通的冰,结果荔枝送到华清宫时,冰都化了,荔枝也坏了大半!采办冰块的管事叫……叫王六!他为了补窟窿,还挪用了永……永……”他差点又说出“永王”,赶紧刹住,“挪用了别的款项!”

李十三纯粹是瞎编,把他道听途说加上自己胡诌的东西混在一起。他只想转移话题,拖延时间,最好能让这狱吏觉得他还有点别的“价值”。

狱吏眯起了眼睛。荔枝案?这事他当然知道,闹得沸沸扬扬,连累不少人。眼前这小书童居然也知道内情?还知道具体人名?他阴鸷的眼神在李十三脸上扫了扫,似乎在判断真假。

就在这时,一个狱卒匆匆进来,在狱吏耳边低语了几句。狱吏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看向李十三的眼神更加复杂,带着一丝……怜悯?或者说,看一个即将被蹍死的虫子的眼神?

“行了,”狱吏挥挥手,示意行刑手退下,“荔枝的事,自有专人料理。至于你……”他拿起一份早己写好的文书,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最底下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李十三发誓自己绝对没按过)。

“李十三,你身为逆犯主人贴身书童,参与密谋,传递情报,证据确凿!按律,流三千里,发配沙州阳关戍边!即刻押送!”

李十三如遭雷击,在地。

“参与密谋?传递情报?证据确凿?”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沌。他连永王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他传递了什么?传递了主人要的酒菜吗?还是传递了主人写废的诗稿?

“大人!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什么也没做!我是被冤枉的!”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狱吏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

“喊什么喊?每个进来的都喊冤!你是主人的书童,这就是最大的‘证据’!永王倒了,肃宗爷要清算,总得有人头落地,有人去填那苦寒之地。你主子是名士,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但你这种小虾米……”他冷笑一声,没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就是那个顶缸的,替罪的羊!谁让你身份卑微,又偏偏粘上了不该粘的人?

他拿起毛笔,在那份文书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随手丢给旁边的狱卒:“带走!押送河西!”

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上来,像拖死狗一样把浑身、背上还在渗血的李十三拖了出去。冰冷的麻绳再次捆紧了他的手腕,比之前更紧,勒得他骨头生疼。他像一片无根的落叶,被粗暴地塞进了一辆散发着恶臭的囚车。

囚车的木栅栏隔绝了外面萧瑟的长安秋景。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如同碾在李十三的心上。他看着这座曾经让他觉得无比繁华、充满无限可能的都城,如今只剩下灰败和冷酷。

寒露时节的冷风灌进囚车,吹得他瑟瑟发抖,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

无妄之灾!真正的无妄之灾!他不过是个忠心耿耿、想跟着主人做点事的小书童,怎么就变成了“附逆同党”、“传递情报”的罪犯?就因为他身份卑微,就活该成为权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肃宗皇帝要铲除永王的势力,下面的人要立功、要撇清、要捞好处,他李十三就成了最合适不过的祭品!连他急中生智胡诌的“荔枝案”,也根本救不了他,反而更像一个无情的讽刺

——在这帝国崩塌的边缘,连贵妃的荔枝都成了催命的符咒,何况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书童?

“主人……您在哪里啊?”李十三把脸贴在冰冷的木栅栏上,泪水混合着血污流下。

他想起了主人那豪放不羁的笑容,想起了那些气吞山河的诗句,想起了主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十三,跟着我,有肉吃!”

…… 如今,肉没吃上几口,这流放三千里、发配到传说中“春风不度”的阳关去吃沙子的“福气”,倒是结结实实地落到了他头上。

李十三只觉得满心的荒唐,想笑却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他李十三,不过是个永王幕僚的小书童,连长安城的边角都还没混热乎,这人生的大戏就被硬生生撕了个粉碎,扔进了这嘎吱作响的囚车。

这世道,比主人喝的那最烈最糙的酒还要苦辣逼人!那酒,入口能把喉咙都灼出火来,可再猛的酒,醉了能醒,苦涩过后还有回甘,可这世道呢?苦得人连哭都不敢出声。

囚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长安城门,那厚重的城门像是要把他和过去的自己永远隔开。李十三回头,看着那越来越小的城门,心里头像被什么疙瘩堵着,上不来,下不去。

长安,那曾经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挤进去的地方啊,荣耀、梦想,都在那城墙里头。可如今,他李十三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像看着自己曾经的人生一点点被抽离。

前方的路,又长又黑,像是个无底洞,要把人活活吞噬进去。他要去的地方叫“阳关戍”,那是个鬼地方,风沙大得能把人活活埋了,苦寒得能把骨头都冻酥。李十三想象着那里的样子,心里头就一阵发紧。

这会儿天刚蒙蒙亮,寒露打湿了李十三单薄的衣衫,冷风一吹,就像是小刀子在身上割。

他缩了缩脖子,把破旧的衣衫裹得更紧了些,可那冷还是首首地往骨头缝里钻。他心里最后一丝光亮,也在这冷风里被吹得七零八落。李十三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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