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咸腥味，像湿冷的舌头舔过渔村窄巷。小霜黎缩在墙角，瘦小的身体裹在破麻布里，瑟瑟发抖。巷口堵着三个半大孩子，领头的阿礁叉着腰，黝黑的脸上满是恶劣的笑意。
“小病秧子，”阿礁的声音又尖又利，刺得人耳朵疼，“你那痨病鬼阿娘还没咳死啊？真晦气！”他身后的狗剩和虾仔跟着哄笑起来，声音在潮湿的砖墙间撞来撞去。
小霜黎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睛。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小捆捡来的枯柴，指关节捏得发白，像几截小小的枯枝。他只想快点回家，阿娘还在等柴火熬药。可阿礁一步跨过来，粗鲁地一把夺过那捆柴，随手扔进旁边散发着恶臭的烂鱼内脏堆里。
“哎哟！”虾仔怪叫一声，捂着鼻子跳开，“臭死啦！阿礁哥丢得好！”
小霜黎猛地抬头，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看着自己辛苦捡来的柴火沾满污秽，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得喘不上气。他往前冲了一下，想去捡，却被狗剩重重推了一把。瘦小的身体像片叶子，轻飘飘地摔在湿漉漉、布满碎贝壳的地上。手心被尖锐的贝壳边缘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混着污泥渗出来，火辣辣地疼。
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巷子深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那是阿娘的声音，一下一下，咳得撕心裂肺。小霜黎猛地吸了吸鼻子，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不再看那堆被弄脏的柴火，也顾不上掌心的刺痛，埋头冲出了巷口。身后，阿礁他们的嘲笑声像鞭子一样追着他。
通往村后矮山的路上，小霜黎拖着那把对他而言显得过分沉重的旧柴刀。刀柄粗糙磨手，刀身也锈迹斑斑。他走得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被风刮倒。山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掠过稀疏灌木的呜咽。枯黄的草叶和嶙峋的怪石在暮色里投下长长的影子，像蛰伏的怪物。他不敢回头，总觉得阿礁他们随时会从哪个石头后面跳出来。柴刀拖在地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刮擦声。
山顶的风更大，也更冷，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肋骨上。天快黑了，他必须在天黑透前找到柴火。他喘着气，小手扒住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巨石，奋力爬了上去。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巨石后侧，紧贴着山壁的地方，似乎有个不大一样的阴影。
那阴影黑沉沉的，仿佛能吸走周围仅存的光线。小霜黎的心莫名地怦怦跳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奇异的牵引。他犹豫了一下，阿娘等着柴火熬药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咬着下唇，攥紧了锈柴刀的刀柄，小心翼翼地绕过巨石。
一个洞口赫然呈现在眼前。它隐藏在几块大石交错的缝隙里，洞口不大，仅容他这样瘦小的孩子勉强钻入。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一股混杂着陈年腐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微弱铁锈味的冰冷气息，幽幽地飘了出来，扑在他脸上。洞口边缘的石壁湿漉漉的，布满深绿色的苔藓，滑腻冰冷。
小霜黎站在洞口，小小的身体绷紧了。里面好黑。但那股奇异的冰冷气息，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着他。阿娘苍白的脸和剧烈的咳嗽声又一次清晰地浮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腐朽和铁锈味的冷气首灌入肺里，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不再犹豫，把锈柴刀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唯一可靠的伙伴，然后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个狭窄、潮湿的洞口。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短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光线从洞口透进来一点，仅仅照亮入口处一小片布满碎石的地面，再往里便是彻底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那股铁锈混合着陈腐泥土的气味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摸索着，试探着往里挪动。脚下是高低不平的碎石，每一步都踩得哗啦作响，在死寂中格外惊心。石壁冰冷湿滑，指尖触到的全是滑腻的苔藓。黑暗像有重量，沉甸甸地挤压过来，包裹着他，几乎让他窒息。他只能凭着本能，一点点往里蹭。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步，也许过了很久，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光。
一点极其黯淡、微微跳动的绿光。
小霜黎猛地停下脚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住。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那点绿光。它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一点来自幽冥的鬼火，微弱，却执拗地存在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生命脉动的诱惑。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回家，忘记了阿娘的咳嗽，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碎石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越靠近，那绿光越清晰。它并非悬在空中，而是嵌在前方洞壁下方一块微微凸起的岩石凹陷里。
终于，他来到了光源跟前。
那是一块石头。只有寻常鹅卵石大小，形状并不规则，表面也非光滑，而是覆盖着一层极其细密的、仿佛活物般的纹路。幽绿的光芒就是从它内部透出来的，柔和而深邃，像凝固了整片深海。光芒稳定地一明一暗，如同某种庞然巨物沉睡中的呼吸。更奇异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呼唤”感，正从这块冰冷的石头里散发出来，无声地、固执地钻进他的脑海。这感觉既非声音，也非画面，更像一种纯粹的本能吸引，一种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共鸣。
小霜黎着了魔。他忘记了所有危险，只被那幽绿的光芒和奇异的呼唤彻底攫住。他慢慢蹲下身，伸出那只刚刚在泥地里擦破、还沾着泥污和血痕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朝着那块发光的石头探去。
就在他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石头表面那层细密纹路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石头表面细密的纹路猛地亮起刺目的绿光！它不再是安静的石头，它活了！一股难以想象的高温瞬间爆发，仿佛握住了烧红的烙铁！
“啊——！”小霜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剧痛让他本能地想缩回手。
但太迟了！
那块“石头”竟像一团粘稠的、滚烫的活物，猛地蠕动了一下！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瞬间传来，它死死“咬”住了他的掌心！紧接着，那块发光的石头如同融化的绿色火焰，又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活蛇，顺着掌心那道被贝壳划破的伤口，疯狂地、狠狠地钻了进去！
钻心剜骨的剧痛瞬间炸开！小霜黎眼前一黑，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碎石地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滚烫又冰冷的东西在自己皮肉下、血管里飞快地穿行，一路烧灼、啃噬、蔓延！那可怕的异物感首冲大脑！
他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像离水的鱼。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自己摊开的、空空如也的手心，以及掌心那道伤口边缘，似乎残留着一抹妖异的绿色荧光，随即，意识便像断线的风筝，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
冰冷。刺骨的冰冷。
小霜黎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他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糊着旧报纸的昏暗屋顶，房梁上垂下的蛛网在微弱的光线下轻轻晃动。身下是硬硬的木板床，盖着破旧的、带着浓重草药味的薄被。
是家。自己躺在家里的小床上。
他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到了床边趴着睡着的阿娘。阿娘脸色蜡黄，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呼吸带着急促的嘶声，嘴唇干裂。昨晚的记忆碎片猛地冲进脑海——黑暗的山洞，幽绿的光，钻心蚀骨的剧痛……石头！那块钻进去的石头！
他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慌忙看向自己的右手。手心那道被贝壳划破的伤口还在，边缘有些红肿。然而，伤口旁边，清晰地印着一个东西：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印记。它不像画上去的，更像皮肤下透出的光。形状像一枚扭曲的、燃烧的绿色火焰，又像一个极其简化的诡异虫豸图案。此刻，它正散发出微弱但清晰的、温润的幽绿光芒，如同活物在呼吸。更诡异的是，它摸上去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烫手，和周围的冰凉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石头……真的钻进去了？变成了这个？小霜黎呆呆地看着掌心这枚发光的印记，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叫醒阿娘，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紧紧捂住了那个发烫的印记，仿佛这样就能把它藏起来，让它消失。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像一颗活着的心脏在掌心微弱地搏动。
就在这时，一阵风猛地吹开了糊着破油纸的窗户，发出“哐当”一声响。一股带着浓重咸腥味的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黑影。
小霜黎缩了缩脖子，惊恐地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中，似乎有无数细碎、模糊、无法分辨的低语声，乘着那咸腥的风，丝丝缕缕地钻进他耳朵里，钻进他那颗因恐惧而狂跳不止的心脏深处。
那些声音层层叠叠，嘶哑而贪婪，仿佛来自冰冷的海底，又仿佛就响在他的骨头缝里：
“饿……”
“我们……饿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声的喧嚣之海，彻底将他吞没。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们就在他的脑海深处，在他的血管里，在他掌心那个发烫的绿色印记里，疯狂地、永不停歇地回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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