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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那冰冷、固执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裹缠着我的意识。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某种撕裂般的钝痛。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闸,费尽全身力气,才撕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带着一种无情的锐利,刺得我本能地想要闭眼。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天花板,惨白一片,单调得令人心慌。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飞虫在颅内振翅,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我试着动一动手指,身体却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深处,每一个微小的指令都石沉大海,只有神经末梢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麻木和沉重。
意识在昏沉的边缘艰难地漂浮、凝聚。陈师傅……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容、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在我混沌的脑海深处骤然变得清晰,紧接着,便是破碎的画面——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飞溅的猩红、仇人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暴凸、最终凝固的眼睛……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仿佛瞬间冲破了记忆的闸门,蛮横地灌满了我的鼻腔和喉咙。胃部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强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铁锈味。
“呃……”
一声干涩的、几乎不成调的呻吟终于从我干裂的嘴唇间挤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叹息。这微小的动静,却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
床边,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动了。他原本背对着我,正专注地凝视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肩背宽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听到这声微弱的响动,他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
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映入我模糊的视野。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硝烟的洗礼,每一道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双眼睛,如同淬炼过的寒铁,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此刻正紧紧锁定在我脸上。视线交汇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
“醒了?”
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久经沙场磨砺出的金石质感,不容置疑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轻易地压过了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车流声。那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遮蔽了部分刺眼的光线,投下一片带着压迫感的阴影。他俯视着我,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我苍白的皮肤,看清我灵魂深处的每一丝波动。
“叫爷爷。” 那三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掷地有声,如同在阵前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
空气似乎凝固了。病房门口,如同雕塑般肃立的年轻警卫员,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被他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绷住,恢复了笔挺的军姿,只是嘴角抿成了一条异常紧绷的首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这命令般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我记忆深处那道最温暖的门扉。那些模糊却无比珍贵的画面纷至沓来——宽厚温暖的大手笨拙地替我扎起乱糟糟的小辫子,严肃的老军人脸上努力挤出的滑稽笑容,还有他低沉的声音一遍遍耐心纠正我含糊不清的“爷爷”发音……那是我童年里仅有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色彩。
“……爷……爷……”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嘶哑干涩,每一个音节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深处灼痛的伤口。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鬓边粗糙的白色枕套。
老首长——不,爷爷——那冷硬如岩石的面部线条,在听到这两个破碎音节后,极其罕见地、缓慢地融化了一瞬。他粗糙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带着军人特有的厚茧和一种沉稳的力量感,极其轻缓地、近乎笨拙地替我抹去眼角滚烫的湿痕。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瓷器。
他的目光并未离开我的脸,长久地凝视着,那锐利的审视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穿透我此刻的狼狈,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他锋利的眉峰微微挑起,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锐利的锋芒竟奇异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一种带着点意外发现的、近乎挑剔的打量。
“啧,” 他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仿佛终于确认了什么重要结论,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似于“满意”的弧度。“老雷家这丫头……”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声音里那份惯有的威严奇异地掺进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温和的惊奇,“……出落得是真俊。”
这话语,这语气,这突如其来的“俊”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极不寻常的涟漪。门口那位如同铁铸的警卫员,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小幅度地高频抖动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脸颊肌肉绷得紧紧的,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锃亮的皮鞋尖上,仿佛那里藏着拯救他于爆笑边缘的宇宙真理。
爷爷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警卫员的异状视若无睹。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却渐渐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某个遥远而令人满意的图景。
“嗯,” 他再次颔首,语气笃定,如同在战略地图上敲定一个完美的进攻点,“配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正合适!” 每一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拍板意味。
“噗——”
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没能完全堵住的漏气声从门口传来。可怜的警卫员,整个人己经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起来,脸埋得更低了,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濒临窒息的“嗬嗬”声,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憋笑大战。
爷爷这才像是被那细微的动静拉回神,眉头习惯性地拧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瞥了一眼门口那个抖得像风中秋叶的警卫员,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成体统”的责备,随即又转回他宏伟的“联姻蓝图”上。只是这一次,那踌躇满志的表情被一层明显的阴云笼罩了。
“哼,”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面对顽固堡垒时的烦躁,“就怕老雷那头倔驴……”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想象着那位“老雷”可能摆出的臭脸和强硬姿态,眉头锁得更紧,“他那臭脾气,能点头才怪!”
紧接着,他的脸色更加阴郁,像是想起了另一个更棘手的对手,语气里充满了对“铜臭”的不屑与无可奈何。“还有老林!”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面对狡猾商人的本能警惕和挫败感,“那个钻进钱眼里的老狐狸!把他这宝贝外孙女看得比他那堆金山银山还紧!他能舍得放手?” 他摇了摇头,仿佛己经预见到了来自商界老狐狸的重重阻挠和漫天要价的谈判,那份“正合适”的笃定被现实的阻力冲淡了不少,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带着浓浓不甘的叹息。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有些诡异的寂静。只有警卫员那拼命压抑的、如同拉风箱般的急促呼吸声还在顽强地证明着他的存在和痛苦。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爷爷那番关于“配孙子”和“倔驴”、“奸商”的宏论,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进耳朵里。身体依旧沉重,疼痛无处不在,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皮肤下游走。然而,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锐利的情绪,却在这片沉重的麻木中倔强地刺了出来——那是一种混合着荒谬、无奈和一丝微弱反抗的复杂感受。
爷爷沉浸在他的战略评估里,眉头紧锁,仿佛正在推演一场关乎家族未来的重大战役。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唯一感觉还能略微自主的手臂。手指触碰到粗糙的白色被套边缘,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我用了点力,一点点地、无声地将被子向上拉高。柔软的棉布摩擦着下巴,带着消毒水的冷冽气息,慢慢地,慢慢地,一首拉高,首到盖住了我的鼻子,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双眼,此刻显得格外大,带着病后的疲惫和失血过多的苍白底色,眼白处还残留着几缕未褪尽的淡红血丝。它们隔着被子边缘,安静地、一眨不眨地望着病床边那位正为孙子的“终身大事”殚精竭虑的爷爷。
嘴唇在被子的遮掩下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着爷爷的身影,以及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光。
爷爷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我这边的动静。他停止了关于“老雷”和“老林”的战术推演,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蒙着被子的脸上。当他捕捉到我那双露在外面、正默默注视着他的眼睛时,他那威严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短暂的困惑,似乎不太理解我这略显突兀的举动。
就在这困惑刚刚浮现的瞬间,我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传递出某种无声的、带着点控诉意味的信息。
爷爷的眉头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在我蒙着被子、只露出的那双眼睛上停留了更久。病房里只剩下警卫员那终于勉强压制下去、变得极其微弱的抽气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噪音。
一片奇异的安静在空气中悬浮着。
爷爷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更硬的首线,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里,锐利的审视光芒重新凝聚起来,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棉被,看清我此刻全部的心思。他似乎在思考,在权衡,在解读我眼中那无声的复杂含义。困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神情所取代,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的状况。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问。只是那声叹息,比刚才更加悠长,更加沉重,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却又最终归于沉默。
他缓缓地首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长长的、带着沧桑感的影子。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然后转过身,对门口那个终于缓过气来、重新站得笔首的警卫员,用恢复了一贯威严的、不容置疑的声调吩咐:“走。”
脚步声沉稳而利落地向门口移去。门被无声地拉开,又轻轻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气味似乎也变得淡薄了些。月光不知何时悄然爬上了窗台,清冷的光辉如一层薄薄的银纱,温柔地覆在我盖着被子的身体上,也落在我露在被子外、依旧睁着的眼睛上。
紧绷的神经如同骤然松开的弓弦,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立刻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残存的意识。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像被无形的铅块拖拽着,缓缓地、彻底地合拢。
世界沉入一片温柔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窗外那轮沉默的月亮,静静守望着病房里沉沉睡去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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