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巴郎山·众生不可度》
巴郎山的晨光像一缕细碎的金箔,倾洒在阿西婆家竹楼院墙上。老茶树上的露水还未完全蒸发,带着草本的清香融入的空气中。
“阿嫂,您这酸茶的滋味,总让我想起第一次喝它时的惊艳啊……”
朗坤蹲在阿西婆家青石板铺就的院落中央,看着阿西婆轻盈的翻舞手掌,像一位太极高手一般,在陶瓮间有力且又节奏有序的匀速翻飞,那绿色的青茶逐渐变化为深褐色的茶样,在竹筛里沙沙作响,用手捧一捧,扬起来,立即便在阳光下像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混着酸茶特有的发酵芳香,在晨风中轻轻摇摆。
“来吧,你来试试!”
“呃……”
朗坤搓了搓手,早就等的急不可耐了。
他接过阿西婆递过来的木勺,嘘了一口气,提了提神,然后,学着阿西婆的样子,搅拌着瓮中略带浑浊的液体与茶叶的碰撞。
“您说,这制作酸茶的要领,关键的还是在发酵的火候上吧?”
“没错,”
阿西婆笑着点点头,“你真是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呵呵……还是阿嫂您教的好!”
阿西婆每个清晨都有布施的习惯,浇完了院里的花,香喷喷的米饭也就蒸好了,等化缘的小僧走了之后,她才能美美的吃个早餐,并且在进餐的时候,她也会有喝一小口米酒的习惯。过节了,恐怕今早的米酒没有少喝。
在竹屉蒸腾的雾气里,她微眯着双眼,那低垂的眼角虽有些许的皱纹,却似盛放着岁月历久弥新的沉淀。
她一边欣赏着朗坤认真操作的样子,不失时机的往陶瓮里缓慢添着蒸好的新茶。
“这做茶啊,就像过这人世间的所有日子,急不得,也燥不得啊!火候过了,茶就酸得发苦;火候不够,又缺了那股子醇厚的滋味……”
说话间,她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目光望向院外那条蜿蜒的山路。
“阿妈,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山里……”
女儿临别时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茶刀,剖开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早些日子,阿西婆的小女儿阿香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时,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可那天,娘儿俩的对话却始终犹在耳畔。
“阿妈,您天天让我采茶采茶,难道我也要像您一样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山咔咔里吗?”
“阿香啊,这茶山是咱们的根啊,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根?我只知道蹲在这山咔咔里,一眼就望到了我老了的样子。我要去城里,像大姐那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香说完这话,那倔强的身影便走出了阿西婆的视野,只留下她在原地摇头叹息。
“哦,说起火候,你收养的那个孤儿,她最近可还好吧?”
阿西婆不想让朗坤看出自己失落的样子。
把苦涩留给自己,将甘甜献给客人。这才是做人的道理。
朗坤的动作稍稍顿了顿,木勺在瓮中划出一圈涟漪,脑海中浮现出药孩甲从前娇小,现在敦实的身影。初遇她时瘦得像片茶叶,如今却己能扛着竹篓满山跑,认草药的本事比他年轻时还利索。
“嘿,您别说,这孩子现在可敦实了,能吃能睡,能干活,前日还给猎户治好了蛇伤。没想到,做草药她可真是一把好手!”
“药孩儿,药孩儿,我看这孩子命中注定就应该是个好郎中,她也是得到佛爷关照的,能遇见您这个大恩人,真是她的福气!”
“葫芦很懂事,从小跟着我学认草药,也肯吃苦,现在人家来书院讨药,都要专门寻她呢。只是,总是常常问起自己的身世……”
“哎,孩子大了,总会想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阿西婆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就像当年你的师父,总爱把这些可怜的孩子往自己身边带。对了,那个外来的,爱骑摩托车的那个男孩儿,也是你推荐他去般若寺闭关禅修的,他可还好?”
“嗯,您是说阿宝,他现在可真的是阿宝了,现在的他早己没有了三年前的样子,想必也应早该放下了……”
“是啊,都三年了,跟着佛爷能使他的心安静下来,对他是确有好处的……”
说起阿宝,朗坤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
这个东岛国来的少年,三年前闯入自己的生活,绝不是一件偶然之事。
要不是因为自己当年一个失误的决定,水井夫妇就不会连夜从巴郎山下山;水井夫妇不连夜下山,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不发生车祸,水井夫妇现在还活的好好的,他们的儿子也不会成为孤儿,当然也就不会来到这个偏远的茶山。
此刻,他应该端坐在高雅的大学课堂上,做一名好学生,或者做一个好的赛车手,到世界各地参加各种比赛,现在也该驰骋在赛道上风姿绰约,而非在这古寺青灯里消磨时光。怎么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在这个世外之地,做一个闭关苦修的苦行僧。
“哎……也不知道这是他的缘分,还是老天爷的安排?”
“怎么?见过世面的朗坤师父,也开始相信宿命论了?”
“啊哈……不不不,这不是宿命论,这,或许也算因果,或许……当然,是有一些人为因素,都怪我……”
虽然语句有些错乱,不过因为眼前这位大嫂对自己也算是知根知底了,这些年,他心里有任何藏不住的事,都会一股脑倾诉给她听。因此,朗坤有什么真情实感,或心里百爪挠心的纠缠想法,乃至所谓的忏悔,也基本都不会避讳她的。
“都是命!这事也不怪你,这是他跟佛爷的缘分,跟巴郎山的缘分。再遥远的距离,缘分到了也总要见一面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总之,就像茶叶与水的相遇——茶在山上等了三季,水在锅里滚了三滚,日子到了,想躲都躲不开……”
好一个日子到了,想躲都躲不开。
多么美妙的一句山歌。难怪大伙儿都说,阿西婆嘴里的歌,比茶树上的叶子还要多。
“那么,您的大女儿阿秀呢,她可是继承了您这个爱唱、爱跳的好品质啊,她从小就那么优秀,喜欢跳舞都跳到国外去了。听说,她在国外是真的很优秀啊,我们从网上和电视上,都能经常看见她的消息。人家现在可是那个南太岛国,哦……国家歌剧院的著名舞蹈家,台柱子啊!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艺术家,这可是咱们巴郎山的骄傲啊!”
“她倒真是令人骄傲啊……”
阿西婆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和语气里却似乎有一丝无奈与愁绪。
“只是离我这个阿妈太远了,十年了都不愿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不等朗坤接话,她接着话锋一转,“对了,您也听说了吧?咱们巴郎山,挖出了好多宝贝,其中还有那个什么,喏,就是和我那个古歌里唱的一样,传说中有关的——浮图图腾的歌……”
说着,阿西婆忽然唱起美妙的山歌,嗓音像浸了晨露的茶叶,清润悠扬。
喜鹊从东方衔来十二棵种子,
在高高的巴郎山上种下十二棵树,
十二棵树的枝叶都发芽,
茶叶生长连起一片一片,
茶树养育着儿女一家家,
儿女们个个都有福,
因为有福图保卫着她,
巴郎山子子孙孙都享福,
有浮图腾和十二勇士保卫着平安如意幸福的家……
阿西婆的歌让朗坤来了兴致,关于巴郎山的古老传说和浮图图腾的故事,早就被他关注己久。想起那则古老传说。
浮图腾守护着世代山民,众生离苦得乐,需以修行换取解脱。
也正因这个他才会回来,扎根巴郎山。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彻底探寻这个古老的传说。因为他曾在县志里见过浮图图腾的记载,却从未想过阿西婆家竟有如此祖传之物。
“浮图?哦,对对对,就是古代传说中,那个巴郎山先民崇拜的那个图腾!”
阿西婆点点头。
“是啊,老祖宗的传说,浮图图腾代表着众生离苦得乐,唯有真实的修行,才可得以解脱。只是这个从地里挖出来宝贝的真假,谁也说不清啊……”
“您之前不也说过,你们家有一枚祖传的浮图腾吗,跟那个传说有关系的嘛?什么时候拿出来给我见识见识……”
“这个……”
“是啊,都应该见识见识!”
一句高声叫喊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摩托车的一阵轰鸣声打破了山寨的宁静。
宋干赞骑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停在了阿西婆家院门外。他摘下头盔,肚皮在制服下绷得闪闪发亮,他笑着朝朗坤挥了挥手,迈步走进院落。
“朗坤大师,您这辆摩托车保养的不错啊,比我那辆破车可强多了。”
朗坤站起身,笑盈盈的与他打招呼。
“哟,宋干赞警官,您这是为节日专程来巡查的吧?几天不见,您可又发福了?!”
“哈哈哈……大师又嘲弄我,等我借阿西婆家的茶喝一杯,再好好和你聊。”
“是该好好聊聊,我都给你们打了好多天电话了,人也不见一个……”
“快快快,宋干警官,快进来喝茶!”
阿西婆盯了朗坤一眼,打断他的话,急忙招呼宋干赞坐下,将茶杯及时递上。
宋干赞接过阿西婆递来的酸茶一饮而尽。
“哈哈……真是好茶!”
“你说的那个事,我晓得嘛!”
宋干赞抹抹嘴,“不过,最近警力不足,您又不是不知道,大伙儿都忙过节呢,您说,谁有功夫为你那个不着调的事,专门跑一趟啊?”
“我说,那可不是小事,那人都躺了好几天了,你们是真不想管吗?”
“不是不想管,都给您说了,是警力不够嘛!”
“这……”
“哎!给你们说个正事儿吧,”朗坤还想说什么,被宋干赞粗野的打断,“这个,泼水节转眼就到了,你们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按上面的要求,大家都要特别的小心,特别的注意安全啊!最近外来的游客不少,治安方面可不能马虎,尤其要搞好防火防盗,防止家里的贵重物品丢失,刚才,你们说的阿西婆家的那个什么什么宝贝,啊……”
见在座二位都没任何反应,宋干赞尴尬的挠挠头。
“那什么,一定要,要,好好的,保管好,哈哈……”
阿西婆皱了一下眉,这个家伙,那么远都被他听到了。她赶紧连连点头。
“啊哈……知道了,宋干警官,我会特别小心,特别注意的!”
“最近家里没来什么亲戚吧?也没丢失什么值钱的东西吧?”
“啊……没……没有,真是劳您费心了!”
“说哪里话?这都是我的职责来的!”
“那,人掉到水里,不也是你的职责吗?”
“人掉到水里?啊……人掉到水里,不是都被您给,救起来了吗?”
“人是救起来了,可身份什么都没有啊……”
“身份没有,也许是弄丢了呢!丢失了,就帮她,找找嘛……”
忽然,宋干赞的手机响起,他急忙掏出手机,看了看。
“是我上司,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宋干赞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好,好!我知道了,马上就去。”
挂断电话,他看着朗坤,面露难色。
“不就是一个暂时没有身份证件的外来女人嘛,又不能说明,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
“你这家伙,可真行!”
“哎呀!你老大哥就当帮帮我的忙吧,这……上头急着让我去找老刀,请他出来当辅警,负责节日期间的治安任务,你说,离谱不离谱?”
朗坤微微一愣神。
“哦?就是你之前那个搭档,被开除了的警察,他怎么现在又……”
“哎,没办法,节日期间警力不足,老刀虽然脾气倔了点,但能力还是有的……”
宋干赞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毕竟他之前,也是当过长官的,要不是因为他那个贪财的婆娘……唉,不说了,我得走了。”
“留下来吃点饭再去吧!”
“谢谢阿西婆,我还有任务,改天再来品尝您的手艺,再见!”
“您真是,太客气了!”
“慢走啊!老宋!”
“我家这是复姓,叫宋干——赞!”
宋干赞人在摩托车上,伸出两只胳膊,双手竖起大拇指。
“好好好,宋干……赞一个警官,您请慢走!”
“哈哈哈……朗坤大师真是幽默!再见!”
宋干赞冲朗坤一抱拳。
“劳烦照看好那个落水女子,我实在抽不开身。再见!”
“再见!”
引擎声渐远,尘土扬起又落下,阿西婆望着宋干赞远去的背影,显得一脸的平静。
“众生不可度啊……”
阿西婆这声忽然的低吟,似乎令檐角铜铃轻响,惊落几瓣早开的茶花,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微的痕迹。
望着阿西婆的身影,朗坤忽然觉得这个终日与茶山打交道的老妇人,此刻竟像极了山巅那株上了千年的老茶树——根须深染尘土,枝叶饱经风雨,却在每一个清晨,将露水酿成最醇厚的茶香。
这个曾经历无数劫难的女人,如今却能以另一种平常少见的,静若止水的姿态示人。
朗坤感觉,自己今天见识了一个新的阿西婆。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dbahh-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